第二篇 十一 沒有農田的世界

每當我們想到「文明」一詞,通常會在腦海里勾勒出一幅城市景觀。這一點也不奇怪,人類從耶利哥時代建塔蓋廟開始,就對建築物感到痴迷。當人類建築開始向天空發展時,這個星球上還沒有見過任何像這樣的東西,只有蜂巢和蟻丘勉強可以跟人類都市的密度與複雜性相提並論,不過比起來規模卻寒酸得多。突然間,我們不再是居無定所的游牧族群,不再像鳥類和海狸一樣,用木棍與泥巴胡亂拼湊出臨時落腳的巢。我們建立了經久耐用的住宅,這也表示我們會在同一個地方駐足停留。英文里的「文明」(civilization)一詞來源於拉丁文的「civis」,原意是「住在城裡的人」。

不過,都市的前身卻是農田。人類從狩獵生活奮力一躍,開始耕種糧食、飼養動物,其實就是控制其他生物,這個卓越的進展比我們登峰造極的狩獵技巧更加震撼了這個世界。我們不再只是採集植物或獵殺動物,而是進一步安排它們的生存、哄誘它們更有效率也更可靠的成長,而且成長得更快更多。

因為只要幾個人就可以餵養眾多牲口,而更密集的糧食生產也意味著更密集的人口,於是這個世界上就突然多了很多無所事事的人,可以從事採集覓食以外的工作。在農業時代來臨之前,除了極少數擁有過人藝術天分的克魯馬努洞穴壁畫藝術家,可以豁免日常工作之外,這個星球上的人類只有一種職責——尋找食物。

農業讓我們安定,唯有安定才會有都市的誕生。儘管都市景象看起來宏偉壯觀,可是農田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世界上有將近百分之十二的陸地已經被人類開發了出來,其中只有百分之三是城鎮與都市,二者輕重立判,如果把畜牧的土地也算進去的話,用作生產人類食物的地表面積已然超過全世界陸地的三分之一。

如果我們突然停止種植、施肥、除蟲、收割,如果我們不再飼養山羊、綿羊、乳牛、母豬、蛋禽、兔子、安地斯豚鼠、鬣蜥、短吻鱷,這些土地會恢複到農牧業降臨之前的狀態嗎?我們究竟知不知道那是什麼樣子?

要了解這些被人類剝削的土地是否能復原,我們必須從新舊兩個英格蘭中尋找答案。

在緬因州的北極荒原以南,任何一個新英格蘭的森林裡,只要走五分鐘就可以看到這樣的景況。森林學家或生態學家都擁有受過嚴格訓練的雙眼,他們只要看到一片巨大的白松木林就會了解,這片土地曾受到人類剝削,因為白松木只有在被燒過的土地上才會長得如此均勻茂密。又或者他們只看到一叢年紀相當的硬木,如山毛櫸、楓樹、橡樹,從已經消失的白松木樹蔭下冒出來,白松木可能被砍伐或被颶風捲走後,才給這些硬木幼苗留下一片藍色天空。

即使你不會分辨樺樹與山毛櫸樹,也一定可以看到這個及膝高的石牆,有時用落葉或苔蘚偽裝,有時被綠色的刺藤團團圍住,這是人類存在過的痕迹。這堵矮石牆縱橫穿過北美森林,橫跨緬因州、佛蒙特州、新罕布希爾州、馬薩諸塞州、康涅狄格州與紐約州北部,顯示人類曾在此立樁劃定疆界。1871年,康涅狄格州的生態學家羅伯·索桑所做的圍欄普查顯示,在哈得遜河以東,至少有三十九萬千米長的人造石牆,足以延伸到月球上了。

更新世最後一次冰河期來臨時,花崗岩的凸起處受到磨蝕,等冰河融化退卻時就掉下許多石塊。有些留在地表,有些則埋入地底,在冰霜的作用下定期露出地面。這些石塊必須跟樹木一起清除,好讓移民到此的歐洲農民能在新世界展開新生活。他們清理掉的石塊巨礫都用來標示農田的界線或用來圈養牲口。

這些地方離市場太遠,飼養肉牛並不實際,但為了自己食用,新英格蘭的農民還是要豢養足夠的豬、牛與乳牛。因此他們的土地大部分是放牧用的草地或種植飼料,其他的才拿來種黑麥、大麥、早熟麥、燕麥、玉米或啤酒花。他們砍掉的樹木與挖出來的樹樁,包括了各種硬木以及松樹、杉木,都是我們今天認定屬於新英格蘭標誌的樹種。我們之所以能夠認識這些樹木,是因為它們又長回來了。

世界上的森林幾乎都在減縮,唯有新英格蘭的溫帶森林增加,現在已經遠遠超過1776年美國建國時的數量。美國獨立之後的五十年間,紐約州開鑿了伊利運河,然後俄亥俄州領地隨之開放,這裡的冬天較短、土壤較肥沃,吸引了許多在新英格蘭地區掙扎求生的農民。南北戰爭之後,北方佬並沒有回歸故土,反而走進了利用新英格蘭河流發電的工廠與磨坊,或前往西部拓荒。於是在中西部的森林開始消失之際,新英格蘭的森林反而重生。

這些石牆是三個世紀以來的農民陸續搭建起來的,沒有抹上灰泥的石牆,會因為隨著季節變化的土壤漲縮也跟著熱脹冷縮。在未來幾個世紀里,它們應該還是地形景觀的一部分,直到落葉形成更多土壤將其埋沒為止。但是,在石牆附近的森林,跟歐洲人渡海而來之前,甚至是印第安人出現之前,有什麼差別呢?如果無人砍伐,它們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地理學家威廉·克洛南在1980年出版的《陸地變遷》()一書中,對歷史學家提出質疑。歷史學家向來指稱歐洲人剛到新世界時,看到的是一片完全純凈的原始森林,據稱這片一望無際的森林可以讓松鼠在樹梢跳躍,一路從科德半島跳到密西西比州都不必落地。他們還形容北美原住民是吃住都在森林裡的原始人,對森林造成的衝擊不會比松鼠多。但是為了符合清教徒移民對於感恩節由來的說法,他們還是接受北美印第安人的農業處於起步階段的理論,不過那只是極有限又簡陋的農耕,作物包括玉米、豆子、南瓜等。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在南北美洲有很多號稱原始的地形景觀,其實都是人為產物,而且是人類開始屠殺大型動物之後才造成的劇烈變化。第一批永久定居的美洲人,每年至少要焚燒下層林木兩次,以方便狩獵。他們放的火不會很大,只是清除一些刺藤與害蟲,不過偶爾還是會挑選一些樹叢整片燒光,把森林改造成圍捕野獸的裝置或集井式的陷阱。

至於從東北海岸到密西西比的樹梢之旅,可能只有鳥類才辦得到,就連飛鼠都力有未逮。因為得要有翅膀,才能飛越樹木稀少到只剩疏林草原甚至完全被夷平的大片沼澤地。古印第安人借著觀察閃電清除林地之後所長出的植物,從中學習開創漿果叢和香草草地來吸引鹿、鵪鶉、火雞等動物。最後也是火讓他們得以從事歐洲人及其後裔在日後大規模從事的工作:農耕。唯獨一個地方例外,即歐洲殖民者率先落腳的地方之一——新英格蘭。這或許說明了他們為什麼會有看到整片原始大陸的錯誤印象。

「現在有一種看法,」哈佛大學生態學家戴維·佛斯特說,「認為美洲東部在殖民時代之前就已經有大批人口以務農為生,他們種植玉米,在永續的村落與空地上聚居。這一點沒錯,但是我們這裡卻沒有。」

那是一個9月的甜美早晨,我們來到麻州中央、新罕布希爾州界下方不遠的森林深處。在一百年前,這裡還是一塊耕犁過的麥田,佛斯特在一片高大的白松木林地里停下腳步,小小的硬木樹苗在陰暗的下層林地上發出新芽。他說,伐木工人簡直氣瘋了,他們在新英格蘭農民前往西南方之後接踵而至,以為有一片現成的松木林地在等著他們。

「他們白白花了幾十年的工夫,想要讓白松木在砍伐之後再重新長出來。他們並不知道砍伐森林之後,重新生長出來的並不是白松木,而是一片新的樹林。顯然他們都沒有讀過梭羅的作品。」

這裡是佩德軒小村落外的哈佛森林,1907年造林初期是作為林木研究站,現在屬於一間實驗室,專門研究遭人類廢棄不用的土地會發生什麼,佛斯特正是實驗室的主任。他一生的絕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大自然中,而不是教室里。雖然年屆半百,仍然精瘦結實,外表看起來至少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經常掉在前額的頭髮也漆黑如常。他身手敏捷地跳過一條小溪,曾在此地四代務農的一個家族拓寬了這條溪流作為灌溉之用,溪水兩岸的白蠟樹就是森林重生之後的第一批先鋒。白蠟樹跟白松木一樣,都不會在自己的樹蔭下再生,因此一個世紀之後,在它們樹蔭下生長的糖槭樹就會取而代之。不管從什麼角度來看,這裡已經稱得上是一座森林了,有令人心曠神怡的氣息、從落葉堆里冒出來的蕈菇、從綠葉間灑落的金色陽光,還有啄木鳥輕叩樹榦的聲音。

在這個一度是農場的地方,即便是在最工業化的區域,森林也能迅速重生。在原本是煙囪的一堆亂石旁,一個長滿青苔的磨石顯示,曾有農民在此研磨鐵杉與栗樹皮用來鞣牛皮。磨坊池塘里都是黑色的沉積物,原來的農宅里只剩下散落一地的耐火磚和金屬玻璃碎片,暴露在外的地窖口,成了長滿蕨類植物的坐墊。一度用來分隔空地的石牆,現在像針線一般穿過三十米高的針葉林。

兩百多年來,歐洲農民及其後裔砍掉了四分之三的新英格蘭森林,也包括這一座。但再過三個世紀,這裡的樹榦又會長成跟早期新英格蘭人砍來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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