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三 沒有我們的城市

實在很難想像,現代城市這般堅實的龐然大物,有朝一日會整個被大自然吞噬。巨大的紐約市巍然屹立,很難想像出這整座城市完全消失的景象。2001年的「9·11」事件,只能呈現出人類毀滅性武器的摧毀能力,並未顯示出侵蝕或腐壞的殘酷過程。世貿中心大廈在眾人的驚駭中瞬間倒塌,不只讓人聯想到攻擊者的意圖,更突顯出我們的基礎建設是如何脆弱且不堪一擊。這種過去無從想像的災難,還只是局限在幾棟建築物而已。然而,大自然消滅人類城市所成就的一切,所需的時間可能要比我們想像的要短得多。

1939年,世界博覽會在紐約舉行。波蘭政府送來雅蓋沃大公的雕像參與展出,過去從未有雕像紀念這位「比亞沃維耶原始森林」的創始人,表彰他在六個世紀前保存了一大片原始森林。立陶宛大公雅蓋沃娶了波蘭皇后,將波蘭王國與立陶宛大公國結合成一股歐洲的新興勢力。這座雕像展現出他在1410年打贏了格隆瓦爾德戰役之後騎在馬上的英姿,手上高舉著兩把從十字軍條頓騎士團手中奪來的佩劍。

然而在1939年,波蘭人對抗條頓騎士團的部分後裔時,就沒那麼幸運了。紐約的世界博覽會還沒有結束,希特勒的納粹政府就已經接收了波蘭,而這座雕像也無法回歸故土。六年後,波蘭政府把它作為不屈不撓的勝利者的象徵送給紐約市。於是雅蓋沃大公的雕像就被安置在中央公園,俯看著如今稱為龜池的水潭。

當艾瑞克·桑德森博士帶著導覽團參觀中央公園時,他和團員都直接走過雅蓋沃大公的雕像,停都不停,因為他們完全沉迷在另外一個年代:17世紀里。桑德森博士臉上掛著眼鏡,頭戴寬邊毛帽,下頜一圈修剪整齊的白鬍髭,背包里則塞了一台筆記本電腦。他是野生動植物保護協會的地景生態學家,這支由全球研究人員組成的戰鬥部隊正試圖拯救這個世界,使其不受到自身反噬。協會的總部設在布朗克斯動物園,桑德森就在這裡指揮「曼納哈達計畫」,以虛擬方式重建曼哈頓島,恢複到亨利·哈得遜及其船員在1609年首次見到這個島嶼時的風貌,即紐約都市化之前的景觀,也據以推測它在後人類時期可能出現的模樣。

他所在的研究小組找到了原始的荷蘭文檔案文件、殖民時期的英軍地圖、地形勘測數據以及城裡好幾個世紀的各種檔案。他們徹底研究了地質沉澱物、分析花粉化石,並將大量的生物信息輸入成像軟體,在計算機上呈現立體全景,茂密的野生林地與現代大都市同時並列。每當他們證實歷史上曾有某種青草或樹木出現在這座城市的角落,就輸入一筆新的數據,計算機影像會自動填補更多細節,看起來更真實,也更令人震驚。他們的目標是以紐約市的街區為單位,完成整座幽靈森林的導覽,甚至當桑德森閃躲第五大道上繁忙穿梭的公交車時,還能一邊在腦海中瀏覽這份導覽地圖。

當桑德森漫遊在中央公園時,他的視線可以越過公園裡三十八萬立方米的外來土壤。當初是設計公園的建築師菲德烈克·羅·奧姆斯德與卡佛特·法克斯運來這批土壤,填補這塊大部分是沼澤,四周還有毒橡樹與漆樹環繞的濕地。他可以找到那個細長湖泊的湖岸線,就在廣場飯店的北邊,沿著現今的五十九街潮汐渠道迂迴穿過鹽水沼澤濕地,直入東河。從西邊看過來,可以看到兩條小溪沿著曼哈頓島上的斜坡流下來,注入湖泊,在如今百老匯大道的所在地甚至還能看到鹿和山獅在漫步。

桑德森還看見城裡到處都是水,很多從地底泉涌而出,斯普林街(Spring Street)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他已經發現有四十多條溪流,流過這個曾是山丘起伏、地勢崎嶇的島嶼。最早在此居住的人類是德拉瓦族的印第安原住民,在他們的阿爾岡昆語中,「曼哈頓」一詞意味著如今已然消失的山丘。19世紀的紐約城市規劃將格林尼治村以北的區域全都畫成方格棋盤,彷彿地形地景完全無關緊要,因為以南的地區,原始街道已是一塌糊塗,根本無從整頓起。除了在中央公園和島嶼北端一些露出地面的大型頁岩無法搬遷之外,整個曼哈頓島上粗糙崎嶇的地表全被夷為平地,多餘的泥土則被丟到河裡,填實了河床,人們鋪平了地勢,等著迎接發達先進的城市。

隨後,城市的新輪廓出現了。這一次是以直線與直角的形態呈現的,跟當初地表流水自己尋找出路時所雕刻出來的島上的地形很像,不過現在水力轉入地下,渠道成了格子狀的水管。桑德森的「曼納哈達計畫」發現,現代下水道系統跟原本的水路非常接近,可是人造的下水道管線無法像大自然那麼有效引導地表流水。他發現,在一個把溪流都埋起來的城市裡,「還是會下雨,而且雨水也得要有地方可去才行」。

如果大自然要拆除這座城市,這恰巧就是拆解曼哈頓防護盾的關鍵,只要找到最脆弱的地方下手,整座城市很快就會開始瓦解。

在紐約交通局工作的保羅·舒伯和彼特·布里法最清楚個中緣由。他們分別是水力處的督察長以及水力突發事件應變小組的一級維修主管,每天的工作就是阻止五萬立方米的水淹沒紐約地鐵的隧道。

「那都是已經在地下的水。」舒伯說,「一旦下雨,那水量……」布里法雙手一攤,做出投降狀:「根本無從估算。」

或許並不是真的無從估算,不過現在的雨量不會比興建這座城市之前少。曼哈頓曾有約七千公頃滲水性良好的土地,再加上樹根的虹吸作用,每年可以吸取一點二米的降雨量,樹木和草地吸飽水之後,又將其餘的水分吐到大氣之中。舉凡樹根無法吸收的水分,就成了島上的地下水,在某些地方,這些水會浮出地表,形成湖泊或沼澤,多餘的水則經由那四十幾條溪流泄入海洋,不過這些溪流如今全都埋在水泥與瀝青之下了。

都市裡已經沒什麼土壤可以吸收雨水,也沒什麼植物可以散發水蒸氣,再加上建築物阻擋陽光蒸發雨水,因此雨水都成了地面積水或跟著地心引力流進下水道或者地下鐵的通風管,讓地下水量增多。比方說,在紐約131街與雷諾克斯大道的下方,日益上升的地下水位正逐漸侵蝕地鐵A、B、C、D四條路線的地基,因此跟舒伯與布里法一樣穿著反光背心與牛仔工作服的工人,經常要在城市的地下爬來爬去,處理紐約市地下水位上升的問題。

只要暴雨一來,下水道就會被暴雨留下來的垃圾堵塞——在世界各個城市漂流的垃圾塑料袋可能真的無從估計。一定得找到出路的水,只好沿著地下鐵的階梯傾瀉而下,再加上夾帶著強大東北風的颶風以及持續上漲的大西洋,不斷衝擊著紐約的地下水位。於是在曼哈頓下城的水街和布朗克斯的洋基球場等地區,無處宣洩的積水湧入地鐵隧道,所有交通因此中斷,直到積水退卻為止。如果氣候持續變暖,海平面上升的速度超過了目前每十年二點五厘米,那麼總有一天,積水將永遠不退,舒伯和布里法完全無法想像屆時會發生什麼事情。

除此之外,從20世紀30年代沿用至今的古董級輸水主管道經常爆裂,讓情況雪上加霜。唯一讓紐約市到現在還沒被淹沒的原因,就是地鐵工作人員的警覺心和七百五十三台抽水泵。紐約的地鐵系統在1903年堪稱工程界的奇蹟,這個系統埋在當時已經存在並且正蓬勃發展的城市之下,由於城市地下已有下水道管線,因此唯一可以讓地鐵通行的地方就是這些水管之下。

「所以,」舒伯解釋道,「我們必須把水往上抽。」這樣做的城市並非紐約一個,像倫敦、莫斯科、華盛頓等地,它們的地鐵系統都更深入地下,通常也兼具防空洞的功能,因此潛在的危機也更大。

舒伯用白色安全帽遮著眼睛,低頭看著布魯克林區范西克倫大道車站底下的一個方洞,每分鐘有約二百五十立方米的地下水從岩床湧出,然後從這個方洞中冒出來。在奔騰水流的怒吼之中,他指出四台可以在水下工作的鑄鐵抽水泵,正輪流上陣對抗地心引力。這種抽水泵完全仰賴電力,一旦停電,情況立刻會變得很棘手。於是在世貿中心遭到攻擊之後,他們引進了一輛緊急抽水車,車上備有一台龐大的便攜帶式柴油發電機,它能抽出的水量是希爾體育館容量的二十七倍。然而,如果連接紐約地鐵與新澤西的捷運河底隧道爆裂(有一次真的差點就發生了),哈得遜河水大量湧入隧道,那麼這輛抽水車和紐約市的大部分,恐怕都將不保。

在廢棄的城市裡,就沒有像舒伯和布里法這樣的人,只要一看到降雨量超過五厘米就立刻衝進進水的車站裡,不巧的是最近車站進水愈來愈頻繁,他們有時拉著水管將積水抽到地底的下水道,有時搭乘充氣艇巡視隧道。一旦城市裡沒有人,也就不會有電,這些抽水泵也就無法發揮任何作用。「一旦這些抽水設施停擺,」舒伯說,「只要半個小時,積水就會上升到列車完全無法通行的程度。」

布里法脫掉護目鏡,揉揉眼睛。「如果有一區被水淹,就會把積水推擠到其他區域。三十六小時之內,整個城市將會變成一片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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