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那天我送走你之後,在馬路上走了很久。這麼多天,叮咚,我無法想別的,也看不見別的東西,睜眼閉眼都是你。

你不久前生了口瘡,痂脫落後在左邊嘴角留下一小塊粉白,讓你無瑕的臉暫時破了點相。那是火氣攻心,我的叮咚,我知道你為我著了急,蒙了羞,火氣攻心了。你十三歲不到,我這個母親都給了你什麼?你走到離我三四步的地方就停住腳,不願走近被網上罵成妖魔的我。是我把我們之間最後的距離填滿的。我趕上前,把你抱入懷裡,你的消極我立刻感覺出來了。你像一件物品,隨我摟著,隨我觸摸,我以為你外表模樣變化大,此刻我發現你內向的變化不可估量。

我的手停在了你的手上,摸出那手背去年冬天皴得多嚴重,現在皮膚質地都變了,指關節上長凍瘡的地方皮膚加厚,那是退不下去的腫。有沒有媽在身邊,這手自己可以言說。問你想去哪裡吃飯。你說隨便。真是消極得讓我心涼。以前在選擇餐館上,你是個小獨裁者。我拉著你的手往前走,你的手消極地待在我的手掌里。我們在一家家餐館門口站下,又打消念頭,繼續往前走。其實吃什麼我比你還隨便。山裡的飯把我吃成了山裡人,開胃口的東西只有一個,就是飢餓,而看到你之後我臟腑堵得滿滿的:疚痛,疼愛,自責。

不久我發現我們母女倆坐在了一家肯德基的二樓。大眾肚裡的油水多了,吃肯德基的人越來越少,二樓一面牆是鏡子,鏡子里外都是我們娘兒倆。

「媽一直想帶你出來,隨你逛街吃餐館。今天你說幹嗎咱們就幹嗎。」我說。無意中瞥見鏡子里的女人膽怯地笑一下。

鏡子里你的側面真是個小蘿莉。在這樣一個小蘿莉面前,成年男人自卑,成年女人也自卑。

「我下去買吃的吧?」你說。

「歇會兒再說。」

你靠向椅背,把臉轉向靠街的那面牆,一排窗子,窗外的樹梢,電線,一根樹梢上還掛著幾個月前春節禮花的紙屑,原本是紅色,雨水使它們早已失血。那些都比我這個媽媽的臉有看頭。我的女兒,難道你再也快樂不起來了嗎?我真是罪惡滔天。

「律師來學校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

我聽著你,你聲音里有一種乏,生活沒勁無趣,讓你乏了。十二三歲的孩子都容易乏,成年人的沉悶和蠢笨,讓你們覺得夠受的,但你感到沒勁是有理由的。你分內的母愛給那麼多高中生分走,總是先他們後你,因為他們要高考——你媽媽總是這樣替他們說情。寄宿學校養大了你,現在你發現,那些高中生走了,母愛呢?你也沒落下多少。

「他們叫我作證,用錄音機給我錄音。下禮拜一還要來。」你告訴我。覺得什麼都沒勁的孩子都是這張沒有問答的臉。

「下禮拜一什麼時候?」

「不知道。他們沒說。」

暢兒的辯護律師正在為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複核提供有利於減刑或重判的證據、證詞。暢兒能不能保住生命,十三歲的叮咚操著一小把生殺權。叮咚你從來沒有表示過對媽媽的不滿,從來沒提我這媽媽當得怎麼不像話,但你現在的沒勁模樣把什麼都說了。律師們問你是否聽見你母親跟邵天一和劉暢的對話、爭吵,你說聽見過,但是沒聽清楚,因為正熟睡給吵醒的,你只聽見媽媽壓著嗓門叫喊:「把刀給我放下!」也許叮咚你聽到的比我以為瞞住你的要多。

記得那時跑上來一個餐館服務員,看看這娘兒倆,看看我們面前的空桌子,怎麼看都有點不正常。

你說:「我去買點吃的吧。」說著你已經跑向樓梯口。

「唉,給你錢!」

你在樓梯口轉過身:「我有。」

「買一套就夠了!」

「知道。」

我的女兒,你知道媽媽成了個窮光蛋。

你下了兩三級台階,又回來問我:「你要喝的嗎?」

注意到了嗎?從我倆見面到現在,你只叫了我一聲媽。可以想見,多少個夜裡,你躺在學校宿舍的上鋪,想著自己怎麼會有這麼不是東西的爹媽。我等你端來一份套餐,幫你擺好餐具餐紙,又看一眼鏡子里的母女,女兒眉清目秀,鼻子是鼻子,下巴是下巴,氣質不群,當媽的是不配有這麼個女兒的。

「下禮拜一律師再來,你就告訴他們,你聽見那天夜裡的事了,因為邵天一家路遠,談完話你媽留他住在家裡,劉暢找來,媽把他攔在門外,所以劉暢就在那時候跟邵天一結了仇。這事怪你媽媽。你就這麼說。」

你抬起臉,看著我。這個女人在幹嗎?你已經沒了父親,或者說有的只是父親的殘渣,這女人還要把你母親也滅了,為搭救她學生一條命?你眼淚流下來了。

「答應媽媽,嗯?你邵大哥走了,如果你暢哥哥也要走,你想媽媽還怎麼活?」

你還是那樣看著我:這女人鐵了心了,她只想她的學生如何活下去,她怎麼不想那之後做她女兒還怎麼活?

我一下拉住你的手,你那寄宿學校學生的手,去年冬天有多冷,它們是見證,去年冬天當媽的缺席如何徹底,它們也是見證。叮咚,但願人有來世,我能重新來,因為我現在知道怎麼做媽,怎麼做班主任。

「謝謝。我代你暢哥哥謝謝你。」

你的淚珠滴下來,滴在炸得又干又脆的雞肉上。

「你盡量把責任往媽媽頭上拉,你暢哥哥就不會被執行死刑了,明白嗎?你放心,他們不會把媽媽抓進去的。媽媽是犯錯,不是犯罪。然後媽媽會帶你走得遠遠的,到邊疆城市去,那些地方老是缺教師,缺媽媽這樣有經驗的教師。所以你別擔心媽媽……看著媽媽!」

你被迫抬起臉,眼睛卻還是不看我,眼淚流進你嘴裡。

我瞥見了鏡子,鏡面玻璃是淺褐色的,裡面淺褐色的女人也滿臉眼淚。

你把吃了一小半的套餐端到樓下去了。我用餐巾紙擦乾淨臉,等哭相稍微平復,走下樓梯,看見你手上已經多了個紙包。我們的晚餐將是紙包里冷了的炸雞。我發誓把欠你的愛都還給你,我的叮咚。我會找到工作,我會賣命地幹活,整工幹不了就干零工,一家家上門當家教。我在中學英語和數學都不差,撿起來給高考生補習綽綽有餘。我恨透了的高考,它是年年發作的疫情,從首都流行到邊疆,沒一地可倖免,但現在我還得占它的便宜,從它之中榨取利益,為養活你和我自己。

出了肯德基之後,讓我想想,我們去了哪裡。我倆都恍恍惚惚,書店裡瀏覽一陣,又在音像店泡了一會兒。我要的只是跟你在一塊兒泡時間,因此帶著你無目的地逛到了天擦黑。流浪媽和流浪女兒,擁有的就是紙包里冷了的炸雞。我們不能去你外婆和外公家,因為那裡常常埋伏著網路記者,最高院複審又讓這案子成了媒體話題。走過牌樓街,又走半里路光景,我倆走進一個街心花園。我想不起我去山區之前這公園是否已經存在。城市和人都變化太快,相互迷失是經常發生的。你拖著兩條腿,腿也感到乏味。晚飯時間人們都在餐館和自家桌邊,公園只有真流浪漢和我們這樣的假流浪者。一個流浪漢帶著一條大黃狗走過來。你拿出一塊冷雞肉,流浪者搖搖頭,繼續索要,不鏽鋼小盆伸得更近了。你掏出一個一塊錢的硬幣,放進不鏽鋼盆里。流浪漢帶著狗走了。你索性打開肯德基的紙包,拿出中午剩下的午餐。油炸的雞肉變成下一餐,看著就讓人敗胃口,難怪連流浪漢都嫌棄。我和你撕吃著冷硬的肉,我自嘲說,就算吃一頓野餐。吃著吃著,我便跟你交底,盤算不久到邊疆城市的生活,頭一步、第二步該做什麼。首先該把我們在教師宿舍樓的房子出售,再把傢具變賣,在陌生地方錢可以給我們母女壯膽。你獃獃地聽著,腿慢慢地顛一下,再顛一下,不知你心裡奏的什麼調調。擱在過去我是會提醒你的:女孩子坐相要好哦。但此刻我不為難你。那條黃狗靜悄悄地來了,坐相很好地在我們對面入座。它的眼睛隨著我們啃冷雞肉的動作而動,它主人沒商量地替它回絕掉人類快餐,它是不認同的。我把啃了一半的雞胸肉遞給它。它叼著就跑,生怕我改主意。你忘了吃,盯著黃狗跑去的方向。兩分鐘後黃狗又回來想再領一份餐,你摸摸它的頭,把一條雞腿給了它。這回它不走了,趴下身子開葷。

你對它說:「狗狗你命不好,對吧?跟著流浪漢當流浪狗。」

我想,你跟在讓人塗黑的母親身邊,太陽光都照不到你了。

但我說:「不見得,流浪漢拿它當寶,愛心有限,不過狗狗得到的是全部。」

流浪漢突然出現在狗身後,伸著一根指控的食指:「唉,你們怎麼給我的狗吃那玩意兒?!又油又咸,想害死它呀?!」

黃狗丟下雞腿骨,搖著尾巴跑回主人那裡去了。流浪漢的狗不假,但規矩是好的。

娘兒倆對看一眼,交換的是欣慰。這狗命是好的,受到的寵愛和珍重是專一的,儘管是來自一個流浪漢。叮咚的媽也一樣,流浪到邊陲城鎮,又窮又微不足道,但凡有一點好的,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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