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跟律師見面的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從昨天接到這個通知他就開始等待。現在他唯一感興趣的就是跟沈律師見面。夜裡他就開始焦急地等。整整一夜,他越等越焦急,失眠得完全徹底。等待是他現在活著的形式,早飯完了等午飯,然後等晚飯,再等熄燈,再等睡眠到來……等啊,等啊,什麼解決不了的,等待總能解決。他的等待前面一片漆黑,漆黑地藏著一個大懸念,那懸念就是「我到底還要等多久」。也許還會等很長,也許等待的結果就在下一分鐘:他的終極判決終於被某幾個陌生人商定。但是在那之前,等待不知會有多長,或者會有多短。難道等待本身不是刑法嗎?自從昨天晚飯時間老張通知他,沈律師今天會跟他會面半小時,他的等待才有了等頭。

沈律師是和一個年輕的女律師一塊兒來的。

「這是小於律師,北京政法學院的高材生,屈就到我們事務所來了。」沈律師語速極快地介紹著。人們都這樣虛偽,當人面吹噓下屬反正不花費任何開銷。小於律師用眼睛跟他笑了一下。像以往一樣,沈律師上來幾句話總是泛泛地說幾句他父母的情況,還好,還算健康,還是上班下班。他們都知道不能在這類婆婆媽媽的話上浪費時間,小於律師已經翻開了文件夾,沈律師也把筆記本打開了。

沈律師比上次來更胖,一種不健康的虛胖。取證也要請客吃飯喝酒,中國人有什麼不好說的話就拉到飯桌上去。

沈律師問:「你再回憶一下,在你殺害邵天一的前一個禮拜,最讓你受刺激讓你不可忍受的事是什麼?」

他看著沈律師。這句話他被問了數不清多少次了。他也回答了數不清的次數。因為他通過跟蹤發現邵天一騷擾丁老師,用自殘來威脅丁老師。但好像他的回答不是律師要聽的,他到底要聽什麼?

「我聽說邵天一在丁老師家用菜刀砍自己,我覺得那是他在對丁老師搞感情綁架,感情敲詐,綁架丁老師。這件事刺激我了,回到家就喝啤酒,然後就胡想胡寫,其實我都不知道寫的是什麼。但是寫的東西給警察拿去了,說上面還有謀殺計畫幾個字。」

沈律師看了一眼小於律師。年輕的女律師從陪襯位置移到前台,溫柔地看著他。

「丁老師還告訴了你其他事情吧?」女律師說。

「什麼事情?」

「更讓你難受的事,比如他倆……」

「沒有。」

別想用你的溫柔融化秘密的封口,它是我和心兒共同的秘密。他看著年輕女律師光潤的圓臉想著。他答應過心兒,永遠不向任何人啟口邵天一和她發生的那件尷尬事。他們的情感之路就開端於他和她的共同秘密,那個共同秘密是為邵天一的特困生身份保密。

小於律師進一步啟發他再好好想想。

「他拿菜刀胡砍亂砍,逼丁老師,嚇唬她,我受不了,當時氣得要死……」他看著對面這張年輕的臉,臉皮真光。一汪清水,無風吹起一絲漣漪,無景緻倒映其中,怎麼會好看?好看的臉多少有點神秘,或掩藏著難以啟齒的秘密。好看的女人是有故事的,被人閱讀和詮釋的,是一本留著各種人翻閱印痕的故事書。假如他能活下去,活完一輩子,在生命那一頭,他大概才能學會欣賞青春女孩。活到他父親這樣的歲數,或者更老一些,他也會看著叮咚和她女同學那樣的小蘿莉滿嘴跑口水。想到這裡,不活也罷。

沈律師跟小於律師又對調了主、配角的位置。

「據我調查,你買那把刀,確實是針對你們小區的安全。你們小區那個搶劫殺人案屬實,當時家家都進一步採取了安全措施。你就是在那時候買的刀,是吧?」沈律師看了看筆記本,又看著他。

他心想,自己已經把這件事重複了一萬遍,有個細節他重複得要抓狂:「丁老師嚴厲禁止我把刀放在書包里!」

「你為什麼沒有聽丁老師的,把刀拿出來,放在家裡呢?」

「我也不知道。」

他想說,那一陣子他過得兵荒馬亂,一天複習十六到十八個鐘頭,考試本身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本來就恐怖,有時校長還會對高三學生訓話,他自以為那是鼓舞士氣。訓話總說:「我們省是全國升學率最高的兩個省之一,我們學校又是全省升學率最高的十個學校之一,你們一定會像你們的學哥學姐那樣,考出好成績!」什麼鼓舞,他在同學臉上就看到恐怖。班長楊晴本來對考試把握很大,一聽這種「鼓舞」也心虛氣短了。更別說各家家長,晚自習前成群結隊地進入學校,給兒女們送營養品,送維生素飲料,上前線慰勞惡戰中的將士也不過那樣。但是這能解釋他為什麼沒聽心兒的話,把刀留在家裡嗎?

「你去邵天一家那天,事先不知道他父母不在家,對吧?」

「不知道。」

「你只琢磨到時候怎麼對付隔壁鄰居的狗,怎麼沒想到對付他的父母?他父母多半時間都在家,偶然出門。尤其他父親下崗十幾年,每天就是在左鄰右舍打牌,閑聊,很少離開家,那天他們兩口子出門一整天,非常偶然,要不是看病檢查折騰了一天,也早該回家了。你肯定沒預料到他父親母親一塊兒出門,到五點還不回家,對吧?」

「我沒想。」

「你知道他父親常常待在他們那個雜院里,對嗎?」

「不是很清楚。沒仔細想。」仔細想了還會出那件事嗎?

「你怎麼知道邵家隔壁養了條狼狗?」

「邵天一跟丁老師說的,丁老師跟我說的。」

「她怎麼說的?」

「她說邵天一的性格內向,從小跟動物相處比跟人要快活,八歲的時候他養過一條狗,被打狗隊打死了,所以他再也不想養狗,跟鄰居家的狗很親。」

「所以你在所謂的謀殺計畫書上寫了要怎麼引開狗。」

「我不記得寫了什麼。」

「那天狗沒有出來,對吧?」

「對。」

這句話也重複了一萬遍。謊言重複一萬遍就成真實,反之,真實重複一萬遍就像謊言了。他覺得詢問和回答簡直就是SM(虐待和被虐)。

「你在警方發現的所謂的謀殺計畫里寫了要引開那條狗,你打算怎麼引開?」

他不說話。這還用問?引開狗還不容易?幾兩熟下水,半個燒雞,一截火腿腸,什麼都好使……

律師又問:「是打算用火腿腸引開?」

「可能吧。」

「那你在去邵天一家之前怎麼沒買火腿腸呢?顯然就是你沒打算真實行謀殺計畫,對吧?」

「我本來要去醫院看我爺爺。」

「可是你為什麼又讓計程車到邵天一家了呢?」

又是個回答過一萬遍的問題。他回答過檢察官,也回答過辯護律師:那就是一閃念的事。整整一周他都在猜測心兒的沉默是怎麼回事。他對邵天一的怒、恨、怨毒跟著高考的壓力一塊兒上漲。他坐在計程車上向二零六陸軍醫院去的時候,司機不知怎麼問他的歲數。他剛滿十八。他突然想到,十八歲一條好漢,殺人放火都是好漢做事好漢當。他的行為從此屬於自己,幹什麼都不必連累誰,不必連累父母,也不必連累心兒。十八歲零一天,是個清算總賬的好日子。

「你進了邵家,發現他家父母都不在,有沒有多想?」

「顧不上想。一見到邵天一就吵起來了。」

這二人轉又開始舞台調度,小於律師來到前台,問道:「丁佳心給你送了一本書進來,你看了嗎?」

「沒有。」

「為什麼不看?」

「不想看。」

「為什麼?」

「……不知道。」

怎麼跟他們講得清?他的十八年生命被填進太多的書、太多的字,尤其最後一年,他給強按著頭,悶在密密麻麻的字海里,各種字,中文字英文字數字,吞得下也得吞,吞不下也得吞,吞的同時才能呼吸,強吞是他呼吸的交換代價,他早就受夠了。現在他無力報復他所受的苦難,他至少可以選擇跟書和字斷絕關聯。他從有字的世界起義了。有了字才有那麼多概念,那麼多成見,他和心兒之所以不能實現愛情,就因為有字世界的成見和概念,有字世界是沒有天真的,邵天一、心兒和他,假如在概念尚未開始害人的伊甸園,一定會發生另一個故事。他樂得享受無字的世界,對於字以及由字組織起來的句子,再由句子形成的概念、成見、知識,他再也不用負責去死記硬背。他這個無字世界空茫茫的,回歸了岩畫時期的原始,他的精神野起來,他感到獲得了自由。

因此他一直克服著難忍的心癢,不去碰心兒送來的書。他甚至不想知道那是一本什麼書。文字再別想誘惑他回到充滿「師生畸戀」、「不倫之戀」、「三角關係」等概念和成見的世界裡。就是心兒親自來誘惑他都辦不到。心兒曾經啟蒙了他,讓他陷入跟中國文字和語言的熱戀,那是一場怎樣的大愛,通過那場大愛,他熱戀上了心兒。他想到那些給心兒寫的簡訊,寄託和表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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