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網上傳聞——

師生畸戀的女主角遭耳光

昨天傍晚,被開除公職的女教師丁某某來到劉暢家。當時劉家聚集著不少客人,有律師事務所的,有劉暢母親公司的職員,聽到門鈴聲,劉暢的父親打開門,看見來訪者是這位女教師,立刻板下臉,問她有何貴幹。女教師問他可否告知劉暢被拘留的地方,可否允許她探望。劉暢的父親把她擋在門外,說謝謝了,他兒子不願意見到任何外人,尤其是他過去的同學和老師。女教師抱歉著便要離開,劉暢的母親田淑華喝了一聲:「讓她進來!」女老師被讓進門,滿客廳的人都像看見一個帶瘟疫病毒的人一樣,唯恐避之不及。田女士問女教師,是不是她勾引自己的兒子又唆使他犯罪的。女教師不知怎麼作答,只說作為劉暢的老師,她對劉暢的行為要負一定的責任。田女士說:「負責,怎麼負責?!你能代他去住拘留所嗎?或者說可以跟他一塊兒上法庭嗎?假如他被重判你能分走他一半刑嗎?被判死刑槍斃的話,你陪殺嗎?」女教師說,假如法律能讓她分走劉暢一半刑事處罰,她一定會那麼做的。田女士先是笑,緊接著就哭起來。哭著哭著,突然揪住女教師的衣服前襟,嘶啦一聲扯開,說她倒要看看衣服里裹的是人是妖,是妖精的話非當眾撕爛這禍害人的東西不可!劉暢的父親拉住妻子,一邊對女教師說:「還不快走!她什麼都說得出口,什麼都幹得出來。」女教師被撕爛的衣服一角還攥在田女士手裡,所以脫不了身,田董事長力氣過人,甩開丈夫,給了女教師兩個耳光。要不是其他人也上來拉,她會把這場戲劇推到最高潮的。

暢兒,這條新聞是網路寫手杜撰的,我並沒有去過你家。事實是我給你父親打電話,向他打聽你被關押的具體地址,他一聽出是我就開始破口大罵,一直罵了兩三分鐘。等他歇下來,我才說,我是來給劉暢送書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的兩本代表作,能否拜託他轉交。但我的話沒說完,你父親已經掛了電話。晚上從我爸媽家出來,停在樓下的一輛白色商務車裡突然跳下一個人,半天我才認出那是你父親。你父親叫我禍水、婊子,讓我聽好,他兒子說了,永遠不想再見到我,他們做家長的更不想讓我靠近他們兒子半步。我完全能理解你,也能理解他們。誰的兒子被收押在那裡面,生死未卜,他的話都好聽不了。他罵罵咧咧的一串句子里,有一句話點撥了我:假如我出現在探監室而引起你的情緒波動,由此影響拘留期間的受審態度,就會影響到將來的量刑。

陰白的路燈光下,我看見你父親的眼珠充血,眼鏡的鏡片都不能掩飾他的焦慮和缺覺。他雖然還那麼富態,但皮膚上一層浮腫,臉色青黃髮亮,像一張蠟臉。暢兒,你老說父親和母親不管你,也不真正愛你,即使愛也愛得你渾身難受。可是從你被拘留後,他們把欠你的關愛成百倍地補償給你了。你真該看看你父親那張臉!你父親最後說他以後再看見我靠近你,非打斷我的腿。商務車上的人都下來了,似乎表示他們可以讓劉審計師的威脅提前兌現。

我對你父親說:「放心,我一定不會去打擾暢暢。」

正要扭頭走開,你父親說:「你再給我聽好嘍,我們饒了你,社會和法律也不會饒你,賤貨!」

我當時想,罵我點別的吧。教了十幾年語文的我在意任何人任何時候的用語,這些被用了太多朝代、用得太舊的髒字,著落過億萬女人身心,屈受和不屈的,現在不加區分地又著落於我,滑稽嗎?這讓我感到的是對語文的幻滅。

「暢暢要是活下來,他也饒不了你!」

我不說話,也不動。然後我聽著商務車憤然駛去。我不知怎麼來到飛度旁邊,打開車門,坐進車裡。我也許坐了很久。知道我想起什麼了嗎,暢兒?我想到一年前的夏天,你父親把你送到我家來補課的時候,對我多親熱啊,親熱得像個娘家大哥!還記得暑假前夕的晚會吧?我在晚會上才聽說,班裡有幾個同學要參加中美學生交流團,暑期到美國旅行,你是其中一個。你父親當晚給我打來電話,讓我跟學校的交流中心負責人去抗議,不該打著交流名義賺學生的錢。我馬上找到了這個項目的負責老師,替你說明了情況,他答應破例把訂金退給你,當然答應得很不痛快。你父親非常客氣地感謝了我,說這筆錢花在暢暢的暑期補習上要值當得多。第二天他送你來我家,發現我是單親媽媽,馬上就半開玩笑說天下男人都瞎了眼,讓我這麼個女人落單,並擔保要給我介紹個好對象。還說要不看我年輕,就讓暢暢認我做乾媽。你在你父親後面咧嘴聳肩,向我表示,父親突然患了話癆,又都是些不靠譜的話,讓你無地自容。而我的印象是你父親很會說話,在最短時間內消除生疏感。你父親要我給他看好兒子,不准你進遊戲廳,不准你多吃冰淇淋,不准你隨便花錢,好像我不是暢兒你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而是你的監護人兼保姆。他舉了個例子,說暢兒你如何大手大腳,如何敗家:十六歲那年跟一幫同學去上海玩,自己的錢花光了,跟同學借高利貸,百分之十五的利息,把高利貸借來的錢也全花光,而且大部分花在借你高利貸的同學們身上,請他們吃飯,請他們玩電子遊戲。回到家父母能不還他的高利貸嗎?那一次上海觀光就花了近兩萬塊錢。聽上去他在對我揭短,但話里又透著炫耀:誰家能供得起這麼個少爺?沒有劉家這樣的家庭收入,如此寵愛兒子的父母,想都不要想!

這時候叮咚拉你去看廚房小陽台上的花。你和她一塊兒種的大麗菊開出第一朵花了。你父親問我一個月的補習費是多少。我告訴他你來我家總幫我做事,也幫叮咚做作業,所以給你補習我不收費。你父親有些意外,說現在還有我這樣的雷鋒教師,聞所未聞。我們就是否免費補習推讓一會兒,我讓他放心,我一定會讓你在我家勤工儉學,幫我幹活兒,也幫我照看叮咚,這不就掙出補習費來了?最後你父親讓步了。

等我送走你父親,你對我說:「誇張!去上海我就借了幾百塊錢,高利貸也是同學之間玩遊戲,開小銀行,那一趟我一共花了不到一萬塊!」

我笑著說:「一萬塊就不是敗家子了?五十步笑百步!」

在你父親把你送到我家來補習的時候,天一已經去了義烏,是去一個遠親家給他的孩子當家教。那位遠親是個小商品製造商,賺了十幾年的血汗錢,決心不讓孩子再以同樣方式賺錢。天一到了義烏的當天就給我發來簡訊,說他後悔自己貪心,為兩千元交出了一個暑假的自由。他還說也許熬不到一個暑假,因為他的學生「孺子不可教也」。我給他發去信息,說教學教學,教人的同時就是學,每教人一課,自己都鞏固一次學問,也會對知識發生新的一層理解,我做教師的同時,總是感到做學生的樂趣。

天一在回覆中說:「你的鼓勵和開導總是那麼及時,總是那麼到位,這就是為什麼全班同學都把你當懺悔神父,把心裡話講給你聽。」

我像往常一樣,問到天一的失眠。當時在我看來,除了失眠,他別的方面都是過人的,強壯的。對他內心的敏感和脆弱,我太低估了,太掉以輕心了。一天晚上他發信息給我,說那幾天怎麼也睡不著,煩躁無比。我問為什麼,還在為當家教煩心嗎?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在凌晨一點多發信息來問,你是不是沒跟交流中心組織的旅行團出國。我這才頓悟,他焦慮煩躁的原因有多荒謬。他除了做我的好學生,還暗自做所有接近我的男性的對手。我告訴他說你確實沒有出國,因為你父母想讓你在高考之前的最後一個暑假強化補習。從那之後,他大概有一周沒給我發信息。

因為我家那一周出了件頭疼事,讓我忽略了天一長達一周的沉默。我這樣一個單身女人、單親媽媽,日子是從來不給我行方便的,總是一件頭疼事接著另一件頭疼事。

暢兒你還記得嗎?一個周五的下午,叮咚的父親突然來了。那是一身什麼打扮?淺粉色的短袖襯衫,要不就是白底淺紅細格子的布料讓人粗看是淺粉色,米白長褲包著小腹和屁股,髮膠確保那一頭開始稀疏的頭髮根根站立,如此我家就登場了這麼個超齡奶油小生。當時你正伏在客廳的小餐桌(也是小書桌)上做文言文翻譯題,我坐在你右側,你聽見我站起來猛抬頭看我——我的起立使椅子腿跟地面擦出尖利聲響。其實剛才叮咚去應門的時候,我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等我聽到叮咚支吾了一聲「爸……」,我就條件反射地要奪路逃走。那幾個月里,他時常在叮咚的學校現身,給女兒施點小恩小惠,什麼俄羅斯套娃、波蘭陶瓷茶杯、保加利亞民間編織之類,那些用來做敲門磚的禮物漸漸堆積在叮咚的寢室。可愛的小物件總是讓小姑娘高興,所以我沒有過分干擾他們父女來往,但一份恐懼漸漸在我心底聚集:那個男人說不定也會突然在我家現身。就好比明知門鎖是壞的,一時修不好,說不準哪天就會溜進個禍害來,因此時時設防,但又明知防不勝防。等禍害以粉紅襯衫米白褲子的形象冒出時,我才發現設防錯了,時間錯了,心態錯了,什麼都錯了,人家串親戚一樣熱熱鬧鬧地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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