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你真的被判處了死刑,我的暢兒!

直到報紙和網路上出現「死刑」二字,我才真的相信在法院大門外聽到的。網民們已經開始熱心探討死刑的方式:絞刑,槍斃,注射……就像一個世紀之前,趕著去北京菜市口看砍人頭的熱鬧。我瞪著報紙首頁照片上的你,瞪著那兩個字:死刑。從你犯罪的當晚,一直到三個星期後你被警車帶走,這兩個字在我心裡從沒閃現過。一秒都沒閃過。在那之前,死離你和天一多麼遙遠!

你和天一到底發生過什麼樣的衝突,以至於非得用刀來解決爭端?

早在出事的一個月前,就有同學向我報告,你的書包里揣了一把刀,新買的,好品質的西式廚刀。據說你們的高級公寓樓發生過一起盜竊殺人案,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成了那件案子的犧牲品,因此你這個父母常外出的少年必須充當自我保衛者。我批評了你,說我班級里的學生可不允許帶刀到校。你不服氣地答應我,會把刀留在家裡。那天你到我家來補課,一進門我就向你伸手:可以看看你的書包嗎?你陰沉地把書包交給我,裡面仍然揣有那把雪亮的刀。我正缺一把切菜刀呢,送給我吧,我當時逗你說。你說可以,拿去吧,我再去買一把。我火了,說要是班上四十五個學生一人一把刀來上課,我還當什麼班主任!你愣怔地看著我,從沒見過我發那麼大的火。那天晚上我對你好冷淡,幫你補課的態度就像任何一位家教,盡責而已。臨走時我送你到門口,你抱住我,比以往抱得更成年,更野性。這樣的抱,我是不該接受的。可是我居然也感到了渴望。難道我一直不了解自己懷有那秘密的罪過的渴望?難道非得一個意外動作發生,一份意外的自我解密才會跟上?!或許根本無法解密,多少人類行為停留在無法破解的黑暗裡……我和你僵持了一晚,你贏了,帶著那把刀走了。

當時我要是再堅持一下多好。

在殺死邵天一之後,正是那把刀,把你自己也殺了。即便上訴成功——我現在把自己的生命許給上蒼,以換取你的上訴成功——即便法律赦免你不死,你生命的一大半也已經被那把刀殺害了,設想一下多年後吧,走出監獄的將是一個心灰意懶的中年劉暢,背著沉重的檔案,勞改犯可以被釋放,而勞改釋放犯是你永遠的稱號。真是那樣,但願我已長辭人世。

庭審照片上的你是四分之三的側面,比我們倆合影上的你要胖,也許因為你那一頭濃髮被剃短的緣故。你憔悴而獃滯,半年時間長了十年歲數。記者報道說,你的母親在聽到法官宣判你死刑時,人從座位上觸電一樣彈起來,隨後馬上又癱軟下去。這位董事長母親被記者們形容成:「氣質華貴,身穿黑色Dior(迪奧)連衣裙,戴Dior墨鏡的女老總被秘書和隨從攙扶起來,架出法庭。她走在法庭的台階上,終於全面崩潰,大滴的眼淚從墨鏡後流下來,接著便乾脆號啕大哭,邊哭邊喊:『你們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們,他才十八歲啊!』」

暢兒,我在你的母親面前是個罪人。儘管她不是個理想的母親,但從所有的報道看起來,她是愛你的。她以為把你要的一股腦給你,就是愛,以為你什麼也不缺、什麼都過剩就是愛。

其實昨天我是看見你母親被眾記者圍著從法院大鐵門裡出來的。那時我已經藏進了法院對面的小吃店,從污漬斑斑的窗子里看到了那個場面。當她的黑色賓士從停車場開來時,正好邵天一的父母也從大鐵門裡出來。你的母親突然掙脫人們的攙扶,向邵家夫婦衝去。所有人不知道她要幹什麼,都跟上去阻攔。她也像天一母親在法庭上那樣下跪了。跪下的同時,她還是喊著同樣的話:「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

天一的母親本來木木獃獃,此刻又大哭起來,許是想到因為這女人的兒子,自己沒了兒子,也許是自己已經沒了兒子,卻並不能阻擋這個女人也失去兒子。暢兒,你不知道,你母親傷心到什麼程度,臉面尊嚴都不顧了。當你父親上前抱她、拉她的時候,她卻一把揪住天一的母親,彷彿她一切希望都在這個面善的、質樸的女人手裡,可以求她為她做主。法院門口亂成一團,馬路上的車子不斷停下來,最不該塞車的地段出現了嚴重的交通梗阻。

我不知怎麼已經穿過馬路,站在圍觀的人群外,看見天一的母親把你母親推倒。誰都聽見了她凄厲的咆哮:「救你兒子?!你先還我兒子!」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你母親為什麼哭成那樣。我不敢打聽,聽人們嗡嗡著「死刑、死刑」我根本不信。直到今早的報紙擺在我面前。

當時我看不下去了,向法院後門繞去,也許載你的囚車會從那裡出去。

後門也擁堵著人。附近居民漸漸加入了人群,兩個老太太東問西問地走過來,都拎著塞滿蔬菜的塑料袋。警察開始喝退人們,後門震動一下,裡面的鎖打開了。人們一下子靜了,朝著門翹首以待。我不能站在他們的群落里,跟他們一起翹首以待。我向馬路另一邊走,此刻囚車拉響警笛。我從小就害怕警笛,這種不知誰發明的音調總是通報人間災難,而當時的警笛聲格外刺耳鑽心。

從法院到我父母家,大概六公里,我不知道是怎麼走的。我不知道自己如何拖著僵死的身體,左腳拽右腳地挪了六公里。到了地方,我才發現到了父母家,而不是自己家。我快三十七歲了,可是在心裡最不得過的時刻,還是會來找父母。站在父母家樓下,看著三樓第五個窗戶里被燈光映照的兩盆蘭花,突然想到母親的子宮是個多好的地方,能讓人不犯錯誤,不幹不可逆轉的事。那是個最安全最溫暖的小屋,能讓我回到那裡該有多好。

我圍著那座老式的教職工宿舍樓轉了一圈又一圈。天慢慢黑盡了,從晚到夜。我看見母親的卧室也亮起燈來。

你記得我第一次帶你來看望他們嗎?鄰居們看見我就叫:「小丁老師來啦?老丁老師剛從外面回來!」你笑了,笑「小丁老師」和「老丁老師」的稱呼。我走在最後,你跟著叮咚,叮咚最先跑進樓道,一跺腳,樓梯上的燈亮了。我掏出鑰匙,母親卻在屋裡把門打開了,似乎她一直在等待我。你一進門老太太就說:「哎喲,這麼個小帥哥,電視劇里來的吧?」我有個開朗愛逗的母親,讓每個人都自在。你嘿嘿地笑了起來,摘下你的棒球帽,掛在門邊的衣帽架上。你已經不認生了。我介紹說你是我們班的新學生,因為父母不在家而跟我回來吃周五的團圓晚飯。我父親此刻從書房出來,跟我們淺淺寒暄。做了幾十年數學教師的老丁老師比較含蓄拘謹,那天晚上好像比你還認生。各種好夫妻都是這樣性格相左的搭配,俗話說:一肥搭一瘦。

晚飯時我母親打聽了你全家的情況。你在國外有一個舅舅,在北京有個姑姑,爺爺得過中風,所以讓奶奶老是忙不過來,沒有工夫管你這個孫子。加上你母親跟婆婆的關係從你嬰孩時期就開始緊張,因為她看不慣你奶奶喂你吃飯的方式:把一口飯先放在自己嘴裡含一含,等到不燙了才送進你嘴裡。你嘻嘻笑著說:「可不是嘛,確實噁心,一口飯在裝了假牙的嘴裡過一遍!」然後你齜牙咧嘴,叮咚也跟著齜牙咧嘴,突然問她外婆,是不是也在她嬰孩時期對她干過同樣的噁心事,我母親輕輕拍了叮咚一巴掌說:「打你這小沒良心的!」

我父親也笑起來,低聲附和一句:「指望現在的孩子有良心啊?」

我母親問我為什麼不把天一帶來,你一下子抬起頭。我注意到你的神情突變。老太太提到邵天一的親熱隨意口吻幾乎是家人式的。下面幾分鐘,你心思跑了,悶頭吃白飯,我母親給你夾菜,你先是一驚,接著掃視一圈,似乎把餐桌邊幾個人又重新認了一遍,主要是把我重新認識一遍。

我早該知道,事情就是在那時開始亂的。

飯後叮咚看電視,你拿出書本,問我哪裡可以自習。我把你帶到父親的卧室兼書房,笑著跟你解釋,老兩口已經不能同時作息了,因此他們一共兩間屋,兩間都是他們的多功能室。你說對不起,因為即臨的模擬考讓你沒把握,只能抓緊時間,盡量準備得充分些。你眼睛太透明了,沉到心底的心事都能讓我看到。你眼睛在詰問:「你不是我一個人的『心兒』嗎?難道除了老丁老師和老丁師母,還有一個人叫你『心兒』?並且是插在我前面叫……」我笑了一下說:「快去複習吧,我要去幫我媽洗碗收拾廚房了。」你明白我明白了什麼。我也知道,我的明白沒有偏差。我們倆離得那麼近,生物電的交流都能感覺到。你進了我父親的卧室,我替你關上了門。叮咚小聲問我:「大哥哥怎麼了?」我有個跟我一樣直覺特好的女兒。我的女兒很寬容,幾乎完全把我讓給了我的學生,自己去上寄宿學校。她懂得壓力:學校和年級的升學壓力,家長們給予班主任的壓力,一旦帶不出升學率高的班級,她的母親會被壓成什麼樣。班裡哪個學生不健康不快樂不能順暢地走完高三的非人歲月,會對她母親意味著什麼。我擺擺手,不讓叮咚作聲,讓你在門內安靜地複習。

你那時還不知道,我已經到你先前的學校調訪過。你從初中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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