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他現在作為同學和老師們口中念叨的名字活著:邵天一。他還作為報紙上網路上熱議的已故人物,那場師生三角戀的男主角之一而活著。同時,他也作為那些沒有被刪除的手機信息,那些已被存檔的郵件活著。比如,他被殺害的前一天,給學校詩歌小組發了一首散文詩,計畫在周五的詩歌會上朗讀,那篇散文詩由於他物質生命的死滅將會作為他的精神生命活下去,活很久。因為他的死,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詩歌散文變得不那麼莫名其妙了,至少不會引起鬨堂大笑了。當人們得知他死在一場師生三角戀的情殺中,都懂得了一點點他那大紅大綠的情感。

當然,他是以現代人不承認的形式活著。他活著卻不能向人們證實他活著罷了。他的感知到處都是,此刻的法庭大廳里飄的就有。被告席上的少年在檢察官一聲吶喊時戰慄起來。檢察官喊道:「被告,請你回頭看看被害人的父母!」被告人不自禁地轉過他年輕的臉,看著一對由於勞累和貧困而比他們實際年歲顯得更老的男女,過多的淚把兩張面容泡發了,泡化了,幾乎看不出肯定的眉目。檢察官又說:「他們痛失愛子,怎樣度過餘生,你想過沒有?」眼淚從被告那稚氣未脫的臉上流下來。

被告的眼淚讓在座的旁聽者再次唏噓。

原來他和劉暢都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現在一個叫被害人,一個叫被告人。一個活著,一個被法醫鑒定為「刀尖割破雙側肺葉而死亡」,他們如此生死對立,為了一個他們共同愛戀的女人,他們的女老師。而他邵天一戀上丁老師的時候,劉暢在哪裡呢?那時無論丁老師還是邵天一都不知道天底下存在著一個叫劉暢的男孩。劉暢第一次出現在邵天一視野里的時候,穿著一件深藍的Adidas(阿迪達斯),頭上一頂棒球帽,帽檐俏皮地微微上斜。他感覺自己和這個叫劉暢的新同學會合得來。誰曾想到一年多後劉暢會變成殺他的兇手?他感到背上受的重重一擊時,以為劉暢只是從背後偷襲了他一拳。他回過頭,瞥見那把沾血的刀,都沒把血和自己受的一擊聯繫起來。緊接著他感到背上一陣滾燙,又迅速變成一攤冰涼。他這才驚呼:「你幹什麼?!」此刻他和持刀男孩成了面對面,他本能地伸手去擋住自己的頭和胸,也許對方認為他要奪刀,便把吃奶的力氣使出來揮刀了……冰冷的刀尖從肋骨縫裡插進身體,竟然那麼乾脆利落,他已經不會動了,劉暢好像還餘興未盡,站在一邊看著他……

提著血淋淋的刀大喘特喘的劉暢,是他邵天一凝視的最後一個人類成員形象。

人們不知道他還作為抹不去的一縷生命記憶活著。他的肉體生命化成了灰燼,而記憶是不會就此被刪除的。就像電腦儲存的信息,刪除到哪裡都不會完全消失,那記憶里保留著許多不為人知的事物、情景。比如那個他愛上丁老師的下午,是他人生中被複習無數遍而存入永恆的一頁。別想刪掉它。那天剛放學,他給丁老師發了條手機簡訊,問她放學後做什麼,假如她能跟他講解一下她在他詩歌上的評語,那就太感謝了。她馬上發出回應,說在辦公室等他。

辦公室擺了八張辦公桌,她作為市裡的優秀教師享有一點特權,就是以高大的檔案櫃隔出一方小格局來。丁老師側面有一扇窗,窗外黃昏,夜色已經潛入夾竹桃的粉紅油綠。辦公桌上擱著十七英寸的電腦顯示器,還有一張十一歲女兒的八乘五的照片。全班不少女同學知道丁老師是單親媽媽,在女兒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但他是不知道的。丁老師帶著女兒到班裡來過,女同學們偷偷議論說小姑娘一定長得像父親,所以沒有丁老師漂亮。他是那天下午在那個小辦公室里突然發現的:丁老師真的好美。丁老師有張很小的臉,有點像貓咪的臉型,短短的,敏銳的,眼睛很大,但有點無神,那麼大的眼睛太有神會顯得凶,真就成了貓類了。他在近處看丁老師,發現丁老師比講台上瘦小。那淡藍襯衫的領口是打開的,他看見了「側成峰」般的兩塊鎖骨,以及它們形成的兩片凹陷,不知怎麼的,他覺得那比臉更漂亮,而那漂亮只有他自己一個人是懂得的,他看得微微眩暈,錯過了丁老師最初的開場白。

「……似乎、彷彿、宛若、如……一般,這類詞句盡量少用。天一,我在你詩歌上的評語是這樣寫的吧?」

「嗯。」

她看著他,意思是「那麼這評語你哪點還不懂呢」。

他也看著她。他從來沒這樣看過她,微微眼暈地。

丁老師開始跟他解釋自己的評語:「太多的『似乎』『宛若』容易使行文花哨,你不覺得嗎,天一?」

他是男同學裡個子最高的,一米八,卻謝絕了學校籃球隊的熱烈徵招,擠進了詩歌朗誦小組。與其他詩歌小組成員不同的是,他從來不朗誦蘇東坡、李後主、辛棄疾,或者聞一多、徐志摩、舒婷,他只朗誦他自己的詩歌。第一次上台,一句詠嘆剛吐出口,幾百個學生的大笑便噴薄而出。接下去是第二句,台下又笑倒一片。他倒是毫不動容,巋然地等待少見多怪的觀眾安靜下來。他下了台之後,馬上有人問他,朗誦的是誰的作品,怎麼這麼垃圾?他抽身便走,邁著他威猛的松垮大步,老虎不和兔子一般見識地走開了。走到後台出口,他想起什麼,回過頭說,他怎麼會服從集體的審判呢?因為他就是那首詩歌的創作者。他對面的集體成了一堵牆壁,上面是一模一樣大睜的眼睛、合不攏的嘴巴。對他們語言系統最無知的人,也會懂得他們辭典上「無語」這個詞。

她還在跟他舉例說明少用「似乎」「彷彿」的好處。從《史記》、《紅樓夢》、《李商隱詩集》里找出例句。

「天一,你可以反駁我呀!」她笑嘻嘻地提醒他。

他搖搖頭。

他從來不反駁誰,但他堅持自己。學校詩歌小組舉辦的所有朗誦會,他都朗誦自己的作品,誰愛笑就笑去。汶川地震後,他寫了三首長詩,在台上引吭抒懷,動情處聲淚俱下。台下沒人再敢笑,也沒人敢嫌他占著舞台不下去。他結束朗讀後,一雙單薄的巴掌先拍起來,因此率領起一片巴掌聲。他朝那個率先鼓掌的方位看去,尋找到丁佳心老師的臉。等他來到禮堂側門口,丁老師已經跟上來,問他能不能把剛才朗誦的詩歌再讓她拜讀一下。他從胳膊下夾著的塑料文件夾里拿出兩頁紙,遞出去,說:「丁老師給幾句批語吧。」丁老師笑著說:「批多了不要哭哦!」

第二天丁老師把他的兩頁詩歌還給了他,上面添了些紅筆批註。他坐在丁老師的辦公桌邊,聽丁老師輕聲朗讀他寫的詩句,丁老師的南方普通話給了他的詩句一股陰柔,她潔凈的手指尖指著一行行字,終於停在一行上,抬起頭看著他:「你看,上一行剛用了個『彷彿』,這裡又出現一個『似乎』,乾脆都去掉,就是『松濤嗚咽,高山服喪』,所有景物都人格化,不是更有力量嗎?」

丁老師兩眼圓圓地看著他,等待他的同意。他避開她的目光,眼睛看著桌面。他不在看她的時候也能看她,在心裡看她。在心裡,他可以看得更自由,更大膽,近乎放肆。他點點頭,向丁老師告別,拿起桌上那兩頁布滿殷紅批註的詩歌。

怎麼可能不用「似乎」「宛若」「彷彿」呢?從那之後再見到丁老師,他總是滿心詩意,又無法付諸語言,他對她的一連串無法命名的感覺不就是一連串的「似乎」「宛若」「彷彿」?

暮夏轉為秋天。彷彿是一個深秋的早晨,霧天霧地,操場邊上的竹子從每片竹葉上向下滴水。丁老師的車是到校的第一輛車。他看見她啃著一個麵包下車,左肩一個包,右肩一個包。離他三尺遠時才看到他,同時已經把一個麵包遞過來。才出爐的,吃吧。吃過了。吃過了也吃,吃著玩。他接過她一個包,大的那個。她問他為什麼到校這麼早。不為什麼呀,天天都來得早。早上在校園裡看書感覺好?不是的。那為什麼?因為失眠……失眠?太可憐了!聽說高三的人四分之一都失眠,想不到高二也有失眠的,千萬別吃安眠藥啊!不吃沒法睡覺。

她痛心地看著他:「高二就失眠,怎麼得了哇?!」

丁老師那一刻的憂愁跟母親的一樣。母親也這樣說「怎麼得了喔」,像是自問自答。

丁老師接下去說,還是她的時代好,考得上考不上大學,不是像他們這樣不活即死的。「這年頭做孩子都做成了這樣……」她用搖頭來為她或缺的準確表達填空。這也像母親了。母親對現代社會和他的學習生活大部分是缺乏表達的,只是愛莫能助地搖頭。然後丁老師說,她盼望自己的女兒永遠別長大,跟高考保持遠距離,讓叮咚永遠把高考當成發生在別人世界裡的恐怖故事。

他問:「丁老師的女兒叫什麼?」

「叮咚。連名帶姓,就叫丁叮咚。」

「真好玩!」

「好玩吧?」

「那她跟您姓?」

「對呀。」

問答不該停在這裡,假如停在這裡他會很不甘心。

「我和叮咚的父親離了,叮咚從兩歲起就跟著我的。所以就跟我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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