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浪漫服務公司

托馬斯·漢利認識那姑娘選用的方式值得載入史冊,這方式別具一格,而且那姑娘後來也成了他的妻子。在人類學家、社會學家和研究各種稀奇古怪風俗的人眼中看來,這種方式尤其值得關注。

它以其樸實無華的方式,成為二十世紀晚期朦朧派尋偶風俗的典範。考慮到這種風俗對美國的現代工業所產生的影響,漢利的故事相當有價值。

托馬斯·漢利是一個高個瘦長的年輕人,品味保守,對自己的嗜好很有節制,對人也很寬容。他與同性和異性的對話都絕對得體,甚至連和自己年紀身份不相稱的辭彙都從來沒有說過。漢利有好幾套灰色的法蘭絨西服和很多條軍人專用的那種帶條紋的細領帶。可能你會以為,憑著他鼻樑上的玳瑁框眼鏡,便能把他從人群中辨認出來,你錯了,那不是漢利,漢利是另外的一個人。

誰會相信在這副溫順、謙讓、勤奮且循規蹈矩的外表下面,會跳動著一顆浪漫狂野的心呢?遺憾的是,誰都會相信,因為這種偽裝只騙得了偽裝者自己。

許多像漢利這樣包裹在他們的灰色法蘭絨盔甲和玳瑁鏡框的掩護之下的年輕人,是當今的騎士。成百萬同種類型的人充斥在我們大城市的街道上,他們目光平視,低聲細語地說話,腳步匆忙而又堅定,穿著打扮普通得讓人過目就忘。他們看似清高,然而,他們心中卻熊熊燃燒著永不熄滅的浪漫情火。他們倒是更像演員或一群自我陶醉的人。

愛幻想的漢利不斷地做著白日夢,幻想短劍上下左右揮動時的颼颼聲,幻想威風凜凜的船隻滿帆向太陽駛去,還幻想過少女的眼睛在薄薄的面紗後面窺視著他,烏黑的大眼睛秋波盈盈,似有無限的悲傷。當然,他更多的是幻想自己身處一段富有激情的現代浪漫故事中。

而今在大城市,是很難見到有人出售浪漫的。這種商機最近才被那些非常有進取心的商人發現。有一天晚上,一個非常特別的推銷員前來拜訪漢利。

熬過了又一個精疲力竭的星期五,漢利從辦公室回到了他一室一廳的公寓住宅。他鬆開領帶,發著呆,頗有些憂鬱。面對又一個漫長的周末,他不想看電視里的拳擊比賽打發時間,附近影院翻來覆去播映的電影也都被他看了個遍。最糟的是,他認識的姑娘都很沒勁兒,而認識其他姑娘的機會又幾乎為零。

暗藍的暮色籠罩在曼哈頓的上空,他坐在扶手椅上,琢磨著在什麼地方才能遇見一個有趣的姑娘,如果真的碰到一個,他又該說些什麼,還有……

門鈴突然間響了起來。

按照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只有小販和為消防員基金募捐的人才會沒有預約地到訪。但是今天晚上,漢利甚至願意享受一下把小販打發走的短時間的消遣。因此他打開了門,看見一個矮小精幹、穿得很花哨的男人正朝他咧嘴笑。

「晚上好,漢利先生。」那個小個子輕快地說,「我叫喬·莫瑞斯,是紐約浪漫服務公司的代表,本公司的總部設在帝國大廈上,分部則遍布本城各個區域以及韋斯切斯特郡和新澤西州。我們專門為寂寞的人服務,漢利先生,說的就是您吶。別不承認!如果您不是,為什麼在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您還坐在家裡呢?您很寂寞,而為您服務是我們的責任和榮幸。一個像您這樣聰明、敏感又相貌堂堂的年輕小夥子需要姑娘,很好的姑娘,可愛、漂亮、善解人意的姑娘……」

「停,」漢利板著臉說,「如果你經營什麼花哨的夜鶯俱樂部的話……」

他打住了話頭,因為喬·莫瑞斯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那個推銷員的喉嚨由於憤怒而鼓脹起來,並且轉過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漢利說,「對不起。」

「我得告訴您,先生,我是一個有家有室的人。」喬·莫瑞斯表情生硬地說,「我有老婆和三個孩子,都住在布朗克斯區。哪怕您有一分懷疑我會和什麼齷齪的勾當有關……」

「我真的很抱歉。」漢利把莫瑞斯讓進屋裡,給他端來一把扶手椅。

莫瑞斯先生立刻恢複了他輕快和愉悅的態度。

「不,漢利先生,」他說,「我指的那些年輕女士不是……唔……專業人士。我說的是一些健康的、既溫柔又有浪漫主義傾向的年輕姑娘,但是她們也很寂寞。在我們的城市裡,有很多這種寂寞的姑娘,漢利先生。」

不知為什麼,漢利總覺得只有男子才會感到寂寞。「是嗎?」他問。

「是的。紐約浪漫服務公司的宗旨,」莫瑞斯得意地說,「就是讓年輕人在合適的場景下相會。」

「唔。」漢利說,「我想您經營的是——假如我的表達方式有誤,請你原諒——交友俱樂部?」

「當然不是!一點兒都不像那樣。我親愛的漢利先生,您參加過交友俱樂部嗎?」

漢利搖了搖頭。

「您應該參加的,先生。」莫瑞斯說,「那樣您就會真正地體會到我們服務的好處了。交友俱樂部!如果您願意的話,不妨設想一下:有這麼一個空蕩蕩的大廳,坐落在地價比較便宜的百老匯地區的一層樓上。廳的盡頭,五位穿著破舊燕尾服的樂師完全沒有激情地演奏著無病呻吟的樂曲。他們空洞的音樂在大廳里凄涼地回蕩,再和外面汽車剎車的吱嘎聲混在一起,嘖嘖,真是……廳的兩邊分別有一排椅子,男的在一邊,女的在另一邊,每個人都因為自己會待在這樣的場合而感到異常尷尬。

「他們拚命地維持著一種蹩腳的冷淡,神經兮兮地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再把煙頭在地板上摁滅。時不時地,一個不幸的人鼓起勇氣上前去向別人邀舞,在其他人猥褻和挑剔的目光下,他僵硬地在地板上和舞伴一起移動著腳步。聚會的組織者,一個肥胖的白痴,帶著個凝結在臉上的、令人討厭的微笑急切地四處遊說,試圖給今晚到場的這些能呼吸空氣的殭屍們注入一點生命力,但結果往往卻是徒勞無益。」

莫瑞斯停下來歇了一口氣,然後繼續說道:「這就是那種叫作『交友俱樂部』提供的過時的服務,一種既做作又神經、沒有品位的服務,它更適合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而不是現在。我們紐約浪漫服務公司做了在多年前就應該做的事。我們運用先進的科學和最精確的技術,對兩性成功相遇的核心因素做了一次徹底的研究。」

「那些因素是什麼呢?」漢利有些好奇。

「最關鍵的因素,」莫瑞斯分析道,「是要發生得自然,像是一種命中注定會發生的緣分。」

「自然發生和命中注定似乎是互相矛盾的啊。」漢利挑出了推銷員話中的毛病。

「這就是浪漫!浪漫的本質就決定了它必須由互相矛盾的元素組成。我們有圖表可以證明這一點。」

「這麼說來,你們出售浪漫?」漢利半信半疑地問。

「正是此物!純潔、原始的物質本身!不是性,每個人都能得到性;也不是愛,愛這個東西沒有辦法保證永恆,因此在商業上是不現實的。我們出售浪漫,漢利先生,浪漫是現代城市中所缺少的成分,是生活的調味品,是所有時代都孜孜以求的幻夢。」

「這非常有趣。」漢利說。但是他懷疑莫瑞斯的鼓吹是否可信。這個人可能是個江湖郎中或者算命先生。不管他是什麼人,漢利懷疑他有出售浪漫的能力;漢利懷疑他兜售的可能不是真正的浪漫,不是那些日夜縈繞著自己的斷斷續續的模糊夢幻。

漢利站起身來:「謝謝你,莫瑞斯先生。我會考慮你所說的。現在,我很忙,所以如果你不介意……」

「但是,先生!您付得起錯過浪漫的代價嗎?」

「十分抱歉,但是……」

「試用幾天我們的系統吧,絕對免費。」莫瑞斯先生說,「來,把這個夾在您的領子上。」他遞給漢利一樣東西,看起來像一個帶微型攝像頭的微型半導體收音機。

「這是什麼?」漢利疑惑地問道。

「帶微型攝像頭的微型半導體收音機。」

「這是用來做什麼的?」

「您會知道的。試一試它吧。我們是國內最大的專營浪漫的企業,漢利先生。我們的目標是,通過不斷地滿足敏感的美國年輕男女的需要,來保持這個領先地位。要知道,有成百萬的年輕男女需要這個東西。記住!由我們公司提供的浪漫是命中注定的,又是自然發生的。這種浪漫在美學上讓人滿足,身體上讓人愉悅,道德上又是正當的。」說完話後,喬·莫瑞斯握了握漢利的手,便飄然離去。

漢利轉動著手中那個微型半導體收音機,上面沒有按鈕和刻度盤,他把它固定在夾克的領子上,一切很正常,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聳了聳肩,系好領帶,出去散步了。

這是一個晴朗、涼爽的夜晚。就像漢利生命中大多數的夜晚一樣,是一個發生浪漫的絕好時間。城市躺在他的周圍,蘊藏著無限的可能和豐富的想像,但缺乏真實發生的具體事件。他已經在這些街道上走過一千次了,每次都目光向前,步伐堅定,對可能發生的一切都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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