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第二天下午,傑克布打電話把我約出門,說晚上請我看話劇。我先到達虹口公園,等了幾分鐘,突然聽見腳步聲,回過頭,傑克布已經走到我跟前。他比往常更風塵僕僕,兩眼放光,熬夜熬過頭,人的眼睛就會發出野貓的光亮。他說昨夜幸虧他們幹得快,否則真會出麻煩,那個偷跑的人把日本稅檢局的人招來了,其實誰都明白他們是日本便衣。所有違禁物什早已被藏妥,他們沒找出任何茬子,但傑克布估計他們一定會再次突襲,下次不會那麼客氣了。

你到底在製造什麼?我問他。

問得好,他笑笑,又想矇混。

我都不能知道嗎?我說。

做了未婚妻就可以接觸高一等的秘密,他說。

你必須告訴我。

什麼都製造,除了合法的,他又笑著說。

你現在的狀況叫什麼你知道嗎?我說,用中國話,叫做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

我知道,他說。

你知道這句俗話,還是知道危險程度?

都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安分點?我不是把你帶到上海來送腦袋的。戰爭不會因為你擔當風險而改變什麼……

他說:可是風險總得有人擔當。

我說:戰爭是幾個大人物在打牌,不靠你的勇敢……

他說:沒人勇敢,只好我來勇敢。他翕翕鼻子,鼻樑上的傷疤令他不適。他的手在那個帶機油污漬的褲袋裡挖,挖出一個小東西,包了一層印花棉紙。差點忘了,他說,這個你要嗎?

我想這樣的包裝裡面可能只是一塊巧克力。打開一看,嚇我一跳,竟然是一枚戒指。戒面是長方形的藍寶石,左右各一顆小鑽石,不是了不得的瑰寶,但從眼前這位不修邊幅、形容邋遢的人口袋裡挖出來,還是令我瞠目了一大陣。

我抬起臉。他嘴角動起來。我現在一看他這種笑容就知道他要講自己壞話了。

他說像他這樣品位低下的人,買不出比這枚藍寶石戒指更高雅的訂婚禮物了。

我心想,誰說要跟他訂婚呢?他自作主張要把我下半輩子歸屬到他那兒去呢,而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歸屬到哪裡。他從德國晃到美國,又晃到上海,晃晃悠悠做了二十四年寄居客,倒想跟我從長計議?我心裡是那樣想,但話還說得蠻漂亮,說我多麼喜歡藍寶石,說它是最樸素最低調的瑰寶,所以我喜歡它遠超過鑽石。

我現在也能看懂傑克布的笑容。哪一種是在笑我滿口胡扯,哪一種是笑我胡扯扯得動聽,他不相信,但是他愛聽,等等。他看著我把戒指在手指上擺弄,讓八月底的夕陽投射到那一滴海水般的藍石頭裡,臉上就是享受我胡扯的笑容。他可是把我看得太透了,我在唐人街專門挑最大的鑽戒試戴,跟表姐們說發了橫財一定來買它的情景,他可沒忘。他用一個月的薪水,逛了所有舊貨店,買下這枚戒指,是傾其所有。

喜歡就好,他說。

我們往公園外面走。一個猶太難民小男孩上來給我們擦皮鞋,傑克布用德語跟他說了句什麼,男孩看看他,失望地讓開路,傑克布給了他一點零錢。

走到一個街口,又有兩個小男孩上來,都是七八歲左右,要拉我們去理髮。

傑克布跟他們對了幾句話,轉過頭來對我說:為了全家不餓死,學都不上了,出來掙錢,晚上由父母教他們簡單的功課和希伯來文。物價上漲得太可怕了,難民營有的老人得了腹水。

他還是老一套,掏出零錢給那兩個男孩。但男孩不放過我們,硬把我們拉到一間新搭的棚子里。棚子四周插滿色彩鮮艷的紙風車,表示開張大吉。棚子是石棉瓦搭的,支了一個大鐵皮灶,豎著長長的煙囪。灶上坐了四個鐵皮水壺,蒸汽在落山的太陽中成了粉紅的。

這是難民們自己開設的低價理髮店。難民們試圖讓自己的錢財和技能形成個內循環,用中國語言,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理髮師們是他們自己開設的職業訓練班培訓的。一位前律師穿的工作服就是一個完整的麵粉口袋,上端和左右兩端各掏出三個洞,成了領口和袖口,背後,一個紅艷艷的國際紅十字會徽章。另外兩個理髮師有六十多歲,背弓下來,從脖子下端到腰部凸出一根脊椎骨,清晰得可以去做人骨標本。

年歲大的一位理髮師態度極其認真,目光直得可怕,嘴巴也半張開,吐露一截舌頭,每動一下剪子,舌尖就一抽,再一伸,毛森森的鼻孔里的清鼻涕也一抽一伸。我在棚子里站了兩分鐘,才認出那個老理髮師是寇恩先生。前銀行家對著密密麻麻的賬目,一定不會如此緊張。

我趕緊從理髮棚轉身。寇恩一家,過得遠比他們表現出來的要苦。

傑克布跟上我,問我怎麼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我滿腦子都是老寇恩那直眼吐舌的樣子,還有頂在麵粉口袋工作服下的那一串脊椎骨。他的昏厥症如果在他手持剃頭推子時發作,面前的腦袋會怎樣……

我說我看見了一個熟人。傑克布問是誰。

我搖搖頭,接著我來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我說:猶太人真的很了不起。

感觸很多,是嗎?傑克布那種玩世不恭的樣子又來了,跟老寇恩默默地承受、極端認真的模樣相比,我特別討厭他現在這笑容。我原來想跟他感嘆難民們的韌性,在「終極解決方案」的陰影下,該開張還在開張,暫時不被「解決」掉,總得理髮呀。但我突然什麼都懶得說,老寇恩把他的形象侵蝕在我的腦子裡。

到底是什麼熟人?傑克布又問一句。他稍微正經了一些。

一個老頭,我毫無談興地說。

那你為什麼逃了呢?他說。

我欠他債,我說。

傑克布突然煞住腳,愣了愣,然後哈哈大笑。

太棒了,你怎麼跟我一樣,動不動需要躲債主呢?

我本想說,誰和你一樣?賄賂行幫,把你從日本人手裡救出來,難道你不記得有人為你使了錢?但我又一想,我是想代彼得跟他清算嗎?那麼我是否應該代傑克布清算彼得和我自己?

你怎麼會認識一個猶太老頭?傑克布問。他的笑容在那最後的淤青上舞動,縫針的小口子黑了,鼓出小小的線結,這個傑克布比舊金山的傑克布丑多了,但似乎是順眼的。某種力量使他天生散沙一盤的性格凝聚起來。

我回答他,在上海住長了,保不準會認識誰。這話等於沒說。我的意思該這麼理解: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我和傑克布在一起,跟寇恩家的人撞上。日子一久,保不准你最怕撞上的都撞在一塊,所有冤家撞在一條窄弄堂里。

我們走到舟山路時,一個擺雜誌攤的中年男人坐在矮凳子上叫賣。他縮作一團,一巴掌寬的瘦臉上布滿冷汗,破舊的襯衫領口還打著敗色的領帶。

傑克布走上去,買了一份猶太社區報,輕聲和中年男人交談了幾句。我不懂他們的話,但我明白傑克布無非在問他的病情。果然,傑克布跟我說,中年男人得了瘧疾,在八月下旬冷得發抖。

他剛來上海時辦過一份報紙呢,傑克布說,後來倒閉了,他就靠這個書報攤子養家。

他站住,回過頭,又長長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他大概在心裡說:這個倒霉鬼也可能是我。假如我父母沒在1933年把我帶去美國的話,守著這個書報攤在暑氣里摟抱著自己禦寒的傢伙也許正是我。我也可能是馬路對面排長隊領每天唯一一餐飯的任何一個倒霉蛋。我更可能是那些被丟在歐洲,陷入了神秘的沉寂的大多數猶太人之一……

你和這人熟嗎?我問道。

熟,傑克布說。

我心想,反正只需三分鐘他就能把這條馬路上任何人變成熟人。

他也是柏林人。他把視線從那個中年男人身上慢慢抽回。我是看著他被病魔、飢餓一點一點吃掉的。能相信嗎?半年前他還在足球場上當過裁判。

我問他們剛才談了什麼。

他說中年男人問他聽說「終極解決方案」事端的進展沒有。傑克布笑了一下,這個笑我現在也懂了。它一般發生在他要講一句殘忍的話之前。他說:他還擔心那個?好像他活得到那一天似的。

我們走進一家糕點鋪。鋪子後面是個天井,擺開四張小桌,頂上有葡萄架,中央有一口井。這裡是消夏的小天堂,井邊吊下一個木桶,木桶拉上來,取出水涼的瓜果、啤酒、汽水。

聽著,May,傑克布說,今天是我們的訂婚日。

我打斷他,說假如那枚戒指是為了昨天夜裡那樁事的補償,大可不必。

他又來了,裝著情場老殺手那樣一笑,說有補償比沒有補償好,不是嗎?

我瞪著他說:我不要補償!

他才不生氣,說:那我要補償,我的肩膀險些就讓那些牙咬穿。

又是那副可親而討厭的自家表兄模樣。他把你逗急,為的是撈到把你哄好的機會。

我說:你把我當什麼人?福州路上「鹹肉庄」女人?讓個小毛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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