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我必須說說我和傑克布·艾德勒是怎麼碰上的。我們是在我表姐的婚禮上見面的。那個婚禮是唐人街的大事,可了不得!洗衣大亨招女婿了。幾百客人被請到唐人街聖瑪麗教堂,客人里有幾個義大利家庭。唐人街和義大利城是隔壁鄰居,成大亨非得有義大利人的關照。義大利家庭帶來的客人就不純了,什麼人都有,愛爾蘭人、荷蘭人,還有兩個猶太人。

我一看見傑克布就發現他眼熟,但我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那天我是伴娘之一,穿著淡紫色的長紗裙,不必跟你假謙虛,那天我確實很青春,很美。一個個結過婚未結婚的男人都不時看我一眼,所以我找上門去跟傑克布搭訕,說他面熟。他說:我喜歡這句開場白。他的樣子暗示:男人才用這個不新鮮的開場白去騷擾女人呢。

我使勁盯著他看:他個子比彼得矮,身材勻稱緊湊,後來發現他愛玩兒水球,也愛玩兒跨欄。他對什麼都只是玩兒玩兒,什麼都能玩兒兩下。他的面孔很少有定在那裡給你好好審視的時候。一秒鐘的一本正經,他馬上就會擠一下眼,或鼓一鼓腮,把一本正經的表情攪亂掉。

傑克布·艾德勒的歷史不用我介紹,人們早就清楚。60年代末就有人寫過他的傳記。到現在為止,美國、歐洲大概有不下十個人寫過他的故事,他的人生版本於是也就真假難辨。

有關他怎樣跟著父母、兄弟一塊在1933年移民美國,記載都差不多。1933年突然發現美國有一筆遺產需要繼承,對居住在德國的猶太人來說是得到了天堂的邀請函。那年希特勒對猶太人已經開始露出惡毒端倪。傑克布傳記中也提到了這個親戚是誰。她是傑克布母親的姨媽,守寡後自己唯一的兒子也生癌死了。她的產業不大,在紐約百老匯街有兩處房產,她只能把它們留給傑克布一家。

傑克布跟我就這麼認識了。一直要到幾個月後,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在哪裡見過他。

婚禮之後不久,我收到彼得來信,說我為他寄去的經濟擔保仍然幫不上忙。因為美國的簽證官員要看他在德國的納稅證明和五年內無犯罪記錄。我焦灼得不能忍耐一封信的郵程,趕緊到美國電信局服務樓給他發了電報。那時發電報很貴,十美分一個字,我數了數口袋裡的鈔票,用剛領到的一禮拜薪水買了一百多個字——我從小就聞夠了唐人街洗衣作坊的氣味,摻了廉價香精的洗衣粉和熨衣漿的虛假香氣,所以我在一個唐人街律師事務所找到了一份工作,寧可少拿工錢也不在我伯伯的作坊里當摩登洗衣婦——電報上我叫彼得告訴簽證官,他當時是大學生,怎麼會有收入?至於無犯罪記錄,那是不可能的,在納粹眼裡,猶太人個個是天生的罪犯。剩下的我說到舊金山的燈塔礁餐館空著一個位置,是為他空的,海灘也空曠無比,因為那一份不可替代的心靈上的缺席。總之是這類小布爾喬亞的詞句,一個字十美分地傳送過大洋,傳送給彼得。

沒想到回答第二天就來了,彼得也發來電報,說他在維也納郊區一家高爾夫俱樂部幫過忙,俱樂部老闆是父親的朋友,讓他在那裡當了一個暑假的實習醫生,掙了收入。

那你就跟他們說謊,說你從來沒掙過收入。我在下一個電報里氣急敗壞。發電報的美國人長時間地瞪了我一眼——中國佬花這麼大價錢說話還不說點真話。

彼得回來的電報很乾脆:太晚了。

太晚了,他已經說了實話。他把乖孩子做到美國簽證官那兒去了!可這正是我愛他的地方,火什麼火呢?再接到他的信,是一個月之後,他說只能聽天由命等奧地利稅務局開恩,翻出他的納稅記錄,給他開一份證明。

他還不如等耶穌(或者摩西)接見呢。

我是在絕望中靈機一動,突然看出了傑克布·艾德勒像誰。應該說我早在1939年初夏就見到了傑克布的臉,或者,見到了他那臉的影子,他的面影糅合在彼得的面孔里。我想到這裡,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把他的栗色頭髮揉松,讓它堆在那高大的額頭上。假如這頭髮是黑的,傑克布可以很像彼得。

我把傑克布帶到上海,你可以猜到,我就是從這裡開始造孽。

當然,我明白傑克布對婚禮上的那個淡紫色伴娘好感十足。婚禮結束時,傑克布和我已經在華爾茲中交換了彼此的姓名。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穿著一步裙小高跟鞋走在唐人街的珠寶行相接的路上,傑克布向我招招手。我問他怎麼會在唐人街,他說他工作的罐頭工廠離得不算太遠,所以他在這一帶閑逛,看能不能碰到我。這個時間從太平洋來的風極狂,兩邊的珠寶店晶瑩璀璨,不是路燈照亮了我們,而是珠寶照亮了我們。

他說華人律師真是奴隸主,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姐奴役到晚上七點,能跟猶太律師們媲美了。他大哥那樣的猶太律師奴役員工十幾個小時員工也無話可說,因為他奴役自己二十個小時。

正像那些給傑克布·艾德勒作傳的人描寫的那樣,傑克布和人自來熟,他的語言有感染力,在抵制他的同時你其實已經給他逗樂了。他不會讓你感到某種莊重的關係正在開始。年輕女孩子對莊重的情感關係總是暗暗渴望,因為它是壯麗浪漫史的基礎。而對傑克布這樣的人往往不設防。不夠莊重啊,什麼重大結果會從這裡產生呢?

所以我根本沒防備。他那種漫不經心的魅力滲入其實已經開始。他站在珠寶的四射光芒中也不起眼,頭髮需要好好洗一洗,再吹一下,領帶的顏色也夠嗆。他請我吃晚餐,我沒有答應,說我伯母會等我的。打個電話告訴伯母吧,請她別等了,今晚工作太多。他為我編謊言。我請他不必費心策劃,來日方長,改日再說。

他非常痛快地接受了自己的失敗,也沒有馬上組織第二次攻勢。直到一個星期後,他才再次攔截到我。我和我的表姐們一塊兒,從一個珠寶店轉悠到另一個珠寶店。那時唐人街的女人們玩兒什麼?除了打牌,就玩兒玩兒珠寶,而且是只玩兒不買。一件件首飾拿出來看、比劃、試戴,討價還價,做個某天攢足錢來買它的夢,就玩兒得很高興了。所以傑克布跟在我們一群女人後面,看到的就是我們這項最沒出息的遊戲。這個遊戲夠我們把一條街的首飾店員們耍個夠,從中午耍到晚上。傑克布又是在珠寶琳琅的奇幻世界裡向我走來。他其實已經看到我們狹窄的興趣和不雅的品位了,但他裝成和我們不期而遇。然後他就向我們一行四個女人發出了晚餐邀請。

跟傑克布熟了之後,我談起文學和戲劇或者音樂時,他臉上總有一絲壞笑。後來我惱了,問他笑什麼,他才說起這個下午,他看到我如何玩兒興十足,把那些鑽石、祖母綠、鴿血紅都變成了我的玩具。所以你們看,他從一開始就認識到我的俗氣,不過他全盤接受。

我們一開始就不是人們概念中的單相思、追求什麼的。他只覺得我可以做個有趣的異性玩伴,婚禮上華爾茲旋轉出不少相互的底細,比如我在上海生活的經歷,傑克布對於上海的興趣不亞於對於我。我描述的上海,讓傑克布想起淘金時代的舊金山,有膽子有賭性都有發財的可能,最好的一點是道德是非的馬虎,人人都能不擇手段地開拓財源,再給自己的道德瑕疵開脫。傑克布認為他來舊金山太晚,發不法之財不義之財的大好時機已經過去。你要對他的這句話橫眉瞪眼,他立刻瞪眼回來:哪一個豪富家族的發家史禁得住考察呢?財富是人性邪惡的積極副產品。

我們表姐妹一行接受了傑克布的邀請,在唐人街的一家中檔餐館吃了飯。那時唐人街不少老闆都在店堂里放一個募捐箱子,為中國抗日軍隊募捐醫藥費。表姐們都習慣往這類箱子里投一個五分幣或一角幣。傑克布和我最後跨進餐館,他問募捐箱兩邊的標語說的是什麼。我解釋了「收復失地,還我河山」的意思。他像是把那幾個字吃進去了,然後吐出一口氣,說對一個有國土的民族來說,事情簡單多了。也就是從這偶然的一兩句話,你會意識到傑克布·艾德勒另有一層心思,一層很深的幽暗的心思。

傑克布和我一起去上海並不光由於他認為正在和我熱戀——他是為了躲避他惹的禍事。那家義大利食品罐頭廠本來挺重用他,讓他做營銷經理,他卻設法把一批批的罐頭轉運出去,經過他的營銷網路謀利。從工廠到庫房的途中他做一下手腳就行。工廠出貨是他去點驗的,庫房進貨也經他的手,中途改一改數字十分容易。義大利人對數字不像猶太人那麼有天賦,所以傑克布越干越膽壯。我們那餐豐盛的晚飯——魚翅、清蒸老鼠斑魚實際上是義大利老闆掏的腰包。傑克布暗中截流了義大利老闆的利潤,買了我表姐們一致好評。中國女人大多數都對捨得為她們付賬的男人刮目相看。

後來,我和傑克布一次次去燈塔礁餐館,他和我講到他的家庭。他說他的大哥、二哥小時候會乘一輛兒童車,由他祖母推到公園去散步時,人們和老太太搭訕,說兩個天使真可愛呀,幾歲了?老太太正色回答:律師先生三歲,內科醫生一歲半。這是人們編的笑話,挖苦猶太人功利心的,但老祖母一點也不覺得它是個笑話。早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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