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我在醫院住到第八天就偷偷跑了出來。石膏的鎧甲讓我一舉一動都很滑稽,轉身是直的,是木偶式的。我的出逃絕對秘密,連彼得都被我瞞住了。我是為他好,怕嚇著他。此前護士告訴我來了個鬼頭鬼腦的人。護士是個四十多歲的美國女人,問我到底在外面幹了什麼,讓此人幾次詭秘地來打聽我的病房號碼。一個很賤的中國狗腿子,她說,從電話上打聽不到就悄悄溜進了住院部,是被她擋住的。用美國英語說:就是我把那貨色扔出去了。

我逃跑的計畫是在此之後擬定的。彼得照樣在傍晚時分來看我,和我一塊吃布法羅雞翅膀或者芝加哥比薩,總之那幾頓晚餐讓他領略夠了美國人在口味審美上的無救。這天我們剛剛點了被美國人篡改的義大利面,父親來了,照樣是笑聲比他人先到達。

呵呵,我把綠波廊搬來了!

跟他人一塊兒到達的,是一個拎摺疊桌的夥計,一個拎多層食盒的跑堂,還有他的小夫人凱瑟琳。

他叫夥計把十多樣點心擺開,一面掏出手帕頭上頸上地猛擦汗。義大利面送到,他揮手叫醫院的送餐員「拿走拿走,中國人誰吃那個」!

彼得手足無措地站在床邊,突然一瞥目光向我掃來,我不明白那目光的意味。猜來猜去,似乎他的意思是:謝謝主,你不像你父親這麼旁若無人地吵鬧。

就在那頓晚餐進行的時候,我的逃跑計畫完全成熟了。小夫人不斷夾食物給我,很像樣子的一位小長輩。我突然說:凱瑟琳,你這頭髮怎麼做的?真好看!

小夫人臉通紅。我這位晚輩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她,今天對她的頭髮如此捧場。

我自己做的呀。照著瑪蓮娜·迪特里茜的髮式做的。等你出院了,把頭髮剪一剪,燙一燙,我來替你做。她對我們之間剛剛出現的和平喜出望外。不過你現在的頭髮也能做出很好看的花樣,明天我帶一些東西來做給你看。

凱瑟琳這點好,女流的事務樣樣精通,第二天真的讓我改頭換面,披了一頭「郝斯佳」鬈髮。她為了我的髮式整整忙了一天,帶了個小煤油爐,悄悄在廁所里點燃,把三個燙髮夾子輪流在上面燒。她為我仔細篦過頭髮,又是塗油又是打蠟再用火燙的夾子去卷,我的頭髮熟了似的冒起香噴噴的油煙。

晚上六點,彼得面前的,就是這個油頭粉面的我。他半張著嘴,皮笑肉不笑,我趕緊說:快說我美麗!人家整整一天的手藝!

他說:好的——真美麗!

小夫人從廁所出來,臉上一片羞紅:告訴彼得,要是有根粗夾子,她能把我做得跟費雯麗一模一樣!

在那個向費雯麗借來的頭髮下面,還有一系列借來的東西:眉毛是借胡蝶的,嘴唇是周璇的,旗袍是借凱瑟琳的。頭天晚上我央求小夫人帶一件晚裝旗袍來。她以為我在醫院閑得生霉,實在沒什麼好玩兒,玩起她和她女死黨之間的遊戲來:相互借衣服穿。

我正南正北地轉動石膏鉗制的身體,讓彼得看我是不是漂亮死了。

旗袍是酒紅色底子,上面罩一層黑蕾絲。這大概是小夫人凱瑟琳最得意的行頭,看梅蘭芳、周信芳搭班唱戲時才穿的。

晚上十點鐘,所有的病房清房,然後熄燈。十二點鐘,值班護士查房。值班護士的手電筒往我帳子里晃了晃,看見薄被下的我側身躺著,肩是肩,腰是腰,枕頭上一蓬黑髮。床欄杆上搭著毛巾浴衣,床下一雙印有醫院字型大小的白布拖鞋。我告訴你,被子下的「我」是用一條毯子捏塑的,枕頭上擱的黑雞毛撣,是我從清潔品倉庫偷的。

在護士輕輕掩上門離開的那一刻,我的真身正在匯中飯店的一個三等房間里。我是九點鐘左右離開醫院的。和彼得、凱瑟琳前後腳離開。日本憲兵雇的廉價眼線假如在醫院某個角落埋伏,一同出門的凱瑟琳和彼得會讓他多少岔一下神。

我油頭粉面地走出醫院,把換洗衣服打成個長形包裹,斜抱在懷裡。盯梢的漢奸假如正盯著大門,看見的是個剛接了孩子出院的少奶奶。為了甩掉可能的跟蹤,我叫黃包車夫在最熱鬧的福州路上飛跑,然後再轉向九江路的一家餐館,這家餐館賣一種名牌食物,叫「阿娘黃魚面」,吃的人排隊排到了馬路上。做學生的時候我常來這裡開葷,所以知道館子樓上有個門,通向隔壁的公寓。從公寓二樓下去,穿過走廊、天井,再出門,就是一條小弄堂。

所以我出了弄堂,走回南京路就放鬆許多,「襁褓」也不抱了,而是一隻手拎著。高跟鞋、石膏背心、晚裝緊身旗袍可要了我的命,讓我走到匯中飯店時累得奄奄一息。

第二天清早,我爬上樓頂,往四周的街道上看,發現我的逃跑成功了,冷清的街上沒誰像是跟蹤者。干這勾當的人你能認得出,任何時代,什麼年代都有,主子給點錢他就不做人了,去做狗。

大多數人是一打就怕,進一趟審訊室出來就安分守己了。有的人,像我,是一打就再也不怕,因為事後一想,不是都過來了嗎?也不過如此。還有就是,我心裡一直以來模糊不定的敵意在此之後變得十分具體。那個少佐,他平直單調的面孔就是上百萬日本兵的面孔,非常具體,有聲有色,我把我祖父那輩子的不快活不順心全清算在這些面孔上。

下面再跟日本人藏貓貓,對於我,就有干大事的意味。民族對民族了嘛。我要和你較量到底,把輸贏玩兒到底,這個念頭使我的躲藏更加刺激。我那時覺悟有限,把惹一惹日本人當成抗日。

我從此成了這樣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某人面前,某人家裡,或某個場所。我會突然出現在彼得面前,對他說:我想念你了,所以來看看你。我也會突然出現在我父親的客廳(我身上有鑰匙),祝福他生日快樂,問美國的大伯是否有信來,是否替彼得辦妥了經濟擔保。有一天,我突然出現在D女士的公寓門口,對她說:晚上好,我專門來謝謝你對我的幫助。從她的模樣我看出她沒有馬上認出我來。

離開匯中飯店不久,我按照報上的廣告找了個工作。當然是用假名字。某某私立中學需要英文代課教員,因為原先的教員回新加坡生孩子去了。這個學校在江灣,提供教員半間宿舍,另外半間歸一個菲律賓女教師。我安置下來後,給彼得的診所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就是那位混血打字員。她去叫人,卻叫來了唐納德先生。老愛爾蘭人一聽就聽出我的嗓音,給了我幾句忠告:政治都是很醜惡的,像我這樣一個教授之女別放著太平日子不過,讓政治利用。我滿口答應,說他教訓得好,但能否請他把彼得·寇恩叫來聽電話。唐納德說,這就是美國至今不涉足這場戰爭的原因,美國有腦筋的人都反對美國介入這場戰爭。

我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和彼得說話。

他說:可是我介意。彼得工作很忙。我介意你把他拖到那些兒戲的抗日活動中去。雖然我和這小夥子共處才幾天,可我已經看出他是個好小夥子,純正、聰明,不值得在你們的胡鬧中斷送前程。

這老愛爾蘭人在為猶太好小夥子當家,中斷他和一個中國女子的密切關係。美國的人等分明,猶太人屬於下三等,上大學都要把「寇恩」、「伯格」、「斯坦」之類的姓氏改成「沃克」、「格曼」、「庫勒」之類(前幾個形式是較有代表性的猶太姓氏,後幾個為英國、北歐、德國姓氏)。否則排猶的名牌大學就不會錄取他們,成績優秀,會馬球、網球加鋼琴、小提琴也沒用。儘管如此,猶太人等級還是在中國人之上。唐納德也許忘了,愛爾蘭人在英格蘭人的眼裡,相當於白皮膚的黑人,低劣得只配去做管家、廚子。

我掛上電話。假如搭電車從我學校到診所要一個小時,這時離他下班還有半小時,來不及了。有個辦法是直奔虹口,在他回難民大宿舍之前截住他。我算了一下路線,便叫了一輛黃包車。7月底的上海,一場暴雨使虹口的許多街道成了瘟臭的蘇州河支流,孩子們坐在四腳朝天的板凳和桌子上進行水上狂歡,死貓死狗死老鼠在濕漉漉的陽光里漸漸肥胖。每個下水道入口,一圈圈烏黑的漣漪翻上來,城市吞下太多污穢,此刻上吐下瀉。黃包車走不下去了,把我撂在舟山路口。

我學前面那個郵差,把脫下的鞋夾在腋下,蹚進沒膝的污水。郵差把自行車泊在街口,扛著大郵包,挨門送信。曾經的小東京現在讓難民變成了小柏林、小維也納:麵包店、咖啡館、香腸鋪,一個小極了的煙紙店,居然改成了「維也納」理髮店。我跨進用磚和木頭搭起的「水壩」,發現理髮店的水剛剛被舀出去,老地板泡得很透,快發芽的樣子。理髮師告訴我住大宿舍的難民全搬了,因為倉庫地勢最低,灌了暴雨成了游泳池。我問他是否知道兩百多號難民搬去了哪裡,他說無非是另一個大倉庫。謝謝上帝,他因為理髮手藝沒有落魄到跟幾百人做室友。我說那就完蛋了,不可能找到那個庫房了。正好上門送信的郵差用洋涇浜英文說:那麼問問我呀!沒有我找不到的地方!

這個郵差的爸爸就是郵差,比一張虹口地圖還好用。不一會兒就給了我另外幾個庫房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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