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醒覺 12、喘息之舞

在剛開始玩命飛奔的那幾分鐘里,我還擔心沒辦法讓馬停下來。但很快我們就學到,這些馬其實是很懶惰的。當最初的恐慌逐漸消去,村莊的燈火也早被拋在身後不見蹤影,兩匹馬就自動慢了下來,只有我們不時踢上幾下,它們才肯以比散步快一點的速度前進。那一晚大多數時刻我們都在這樣趕路:不情願地往前衝鋒一陣,然後就是長時間的漫步而行。我以前從未想過騎馬會這麼累人。我曾經以為,騎馬就和坐著一樣簡單,但拋開要費勁哄著馬往前走不談,僅僅要保持騎在馬背上這一件事,就讓我的屁股和腿疼得要命。我的馬不斷停下來低頭吃草,我只能使勁往上拉套住它脖頸的繩子,才能讓它抬起頭趕路。當我成功馴誘它跑得快一點時,我又在馬背上顛簸不停,後來感覺到牙齒都被顛得鬆動,要掉下來了。

雖然離開村莊不久我們就棄道而行,但我知道,或者說是感覺到,我們仍在朝西南方前進。黎明逐漸衝破黑暗,我發現我們抵達一個寬廣的平原,間或有高高的草叢和小水塘分布其間。馬兒在鬆軟的地面上擇路而行,腳步明顯慢了下來。我的馬開始從潮濕的泥地里啃草吃,這一次我沒有制止它。吉普也停在我身旁,掃視著眼前的一馬平川。「如果我們在這裡下馬,就再也沒辦法回到馬背上了。」

「如果沒有一群憤怒的人在旁圍觀,我感覺可能會容易一些。」我說道,「無論如何,我覺得我再也撐不下去了,必須要睡上一覺。」

「你知道怎麼下馬嗎?」

我聳聳肩。「很顯然,這只是小事一樁。過去一整個晚上,我都在掙扎著不掉下去。」我看到在幾百尺開外,有一小片灌木林。「我們可以在那睡覺。」

「現在我在哪兒都能睡著。」

我抬起一條腿,雙腿並排滑下馬來,落地時略微打了個趔趄。我站直身體,感覺雙腿因麻木而有些抵觸。但我旁邊的馬這下高興了,使勁甩著脖子。吉普也跳下馬來,落地很平穩,但面部表情因肌肉疼痛而略顯痛苦。

兩匹馬要使勁拖著才肯繼續往前走,但拽得太用力了,它們又搖擺著不樂意動彈,幸好沒多久,我們終於抵達了那片小樹林作為隱蔽之所。我把牽馬的繩子拴在樹枝上,它們開始從水坑裡飲水。在茂密的樹林里,地表比外面潮濕的平原略高,吉普坐在一簇草叢上,厭惡地指著自己的衣服。「我好不容易有了幾件衣服,又漂亮又乾淨,現在它們聞上去都是馬臭味。」

「這幾天,我們聞上去恐怕都不怎麼樣。」我邊說邊坐在他身旁,從口袋裡掏出最後兩個蘋果,遞給他一個。

「你覺得我們這次跑了多遠?」

「很長一段路。我認為,比我們此前幾天步行走過的路程還要長。」我知道我們不能一直騎馬到達海邊,歐米茄人騎在馬背上實在是太招搖了,但我們每多騎一天,離自由島就更近了一些。

吉普吐出一個蘋果核。「足夠遠到扎克不再追捕我們嗎?」

我搖搖頭。「總之,不只是他在找我們。」那一整個晚上,即便我在馬背上顛簸不休,我仍能感覺到神甫,感到她那一束意念在瞄準我們。「並不是說我認為他會停止搜索,但我感覺到的主要是神甫。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如此在意,為什麼對保護扎克如此上心。」

吉普在我身旁躺下。「她為他做事,不是嗎?」

「某種程度上是的,」我說,「我是說,她是個歐米茄,而他是議會官員,所以這麼說沒錯。但真的很難想像她會為任何人做事。」我想起神甫眉毛上方專橫的神情。

吉普坐起身來。「我差點忘了,這是你的。」他脫掉外面的套頭衫,裡面是我在第一天借給他的那件套頭衫,他把它脫下來遞給我,我將它穿在襯衫外面。它已經污穢不堪,這幾星期以來一直被他強拉到腰部,因此在脖領處有些變形。我看了看自己穿著它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很抱歉,」他邊說邊把自己的套頭衫又穿在身上,「我想我把它穿壞了。」

「不管我看起來多滑稽,這一刻我們最不應該擔心的就是我的衣服。」

「你看起來不滑稽。你看起來很美。」他的語氣平淡,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他已經翻身睡覺了,「你看起來很臟,這沒錯,聞起來也有馬味。但你真的很美。」

有了馬,有好處也有壞處。我們比以前行動更加快速,但也感到過於暴露。兩個人在馬背上很容易被發現,而想要躲起來卻很難。兩個騎馬的歐米茄人則會引起任何一個路人的注意,更別說議會士兵了。我們一致同意,這兩匹馬只能騎上短短几天,等穿過這片濕地平原之後,開始踏上有人居住的土地之前,就要把它們丟棄掉。

接下來的日子,騎馬這件事變得容易了許多。我漸漸發現,跟拽馬脖子的繩索比起來,用腿夾它時,馬會跑得更順從一些。吉普上馬還是很困難,只用一條手臂把自己拉上馬背實在有些吃力,但他騎馬的技術進步很快。走路時他仍有些不穩當,到了馬背上則好多了,他會炫耀似的騎馬繞著我跑,輕鬆變換前進的速度。我們行進的速度很快,「日益接近自由島」這種美妙的感覺,一直吸引著我們不斷向前。自由島在我的幻象中也比以前清晰起來,彷彿從遠方的迷霧中逐漸顯現一般。當它出現在我的夢中時,我能看到海水邊岩石上附著的貝殼發出黑色的光澤,聞到略帶咸澀的空氣中,有著鳥糞的臭味。

我的雙腿仍因騎馬而疼痛不已,但我日漸喜歡上了我的馬。我常常在傍晚靠在它脖子旁,一隻手撫摸它的肩部,另一隻手放在它兩隻大鼻孔中間的凹口上。雖然我一直抗議,吉普仍然堅持認為,我這麼做是在跟馬進行精神交流。事實上恰恰相反,我感到更有意思的是,當我這麼做時我會如此放鬆,毫無戒備:這些馬的存在感如此強烈,無論是巨大的體型還是活力都是如此,但並不是我以前習慣的那種存在感,即我常常感到周圍人們精神意識的悸動。當我的臉緊貼著馬的脖子,我可以閉上雙眼,想像這種感覺,可能就是一個並非先知的普通人對其他人的感受:一個單純的存在,一副溫暖的身軀。到了晚上,我緊挨著吉普入睡時,會想到我跟他在一起感覺如此舒服,是否是因為他喪失了從前的記憶。或許他的思想對我來說如此平和,正是因為他沒有過去,因此腦海里沒有那麼多喧囂。

他很少講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過我驚訝地注意到,他看起來如此快樂。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充滿了新鮮感,儘管又餓又累,他大部分時間仍然很開心。有天晚上,當我們把馬拴在旁邊,在草地上躺著擠作一團時,他試圖向我解釋這種感覺。

「當你打碎水缸時,就像是大爆炸,這就是我的感覺。並不是說這是一件壞事,而是在那一刻,一切都被分開了,分成之前和之後,就在你打碎玻璃那一瞬間。對我來說這就是大爆炸,爆炸聲清晰傳來,轟的一聲。」

我想起那一刻,臉部肌肉突然一陣抽搐。我揮起扳手,爆裂聲傳來,在肅靜的水缸密室里回蕩。

他繼續說道:「在那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我完全沒有印象。當然,這讓人很感傷,我也希望能記起從前的事。但水缸粉碎後發生的事,都是『之後』。對此我無法否認,這就是我的命。這很難解釋,但在某種程度上感覺很刺激,所有的一切,都是嶄新的。」

我嘆了口氣。「要是我的話,可能沒那麼激動。」不過,我了解他話中的意思,我也知道自己肩負著對他的責任。我是打破水缸的人,是大爆炸製造者。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他舊世界的啟示,還是他新世界的先知,或者兩者都是。無論如何,我都了解到,從我揮舞著扳手砸向水缸那一刻起,我們兩個人的命運就連在了一起。或許比那還要早,從他的目光穿過玻璃與我交匯那一刻起。

在沼澤地區,我們只經過了一個定居地。從遠處我們就看到一座小山,在濕地當中拔地而起,山頂上有建築的影子,下面斜坡上稀稀拉拉地種著莊稼。這裡位置荒涼偏僻,毫無疑問是一個歐米茄定居地,但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在太陽落山後遠遠繞開它走。目光所及範圍內,沒有一處灌木叢,但在定居地西面半里之外,我們經過一片蘆葦地,蘆葦長得比馬還要高,很適合隱蔽,因此我們在那裡停下來過夜。

我們原本計畫跟定居地保持距離,天亮前繼續趕路,但音樂聲把我們吸引了。在我們拴馬時,風笛聲從沼澤那頭悄然傳來,在風聲足夠低時,我們還能聽出吉他的琴弦聲。這是我離開定居地以來第一次聽到樂聲。在定居地那些年,我們在豐收之後或者冬至篝火晚會時聚在一起,鐵匠莎拉會吹奏風笛助興。歐米茄吟遊詩人有時也會經過定居地,但在過去那些莊稼歉收的年頭,很少會有吟遊詩人稍作停留,因為根本賺不到一個銅板,他們能期望得到的最好的東西,就是一張可以過夜的床,還有一頓沒什麼油水的便飯。和吉普一起在沼澤停留的那天晚上,距離我上次聽到音樂已經過去太久,音樂聲似乎不只是從黑暗中傳來,更像是來自過去的歲月。動人的旋律一半傳入耳中,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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