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7、葬禮

馬特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醫院裡各種細微的聲響圍繞著他。空調咔嗒咔嗒地忽開忽關;血壓帶在米拉索的手腕上忽而脹氣,忽而放氣;心臟監護器在搜尋著心跳,發現沒有,便再次搜索。馬特不是一個面對死亡的強者。死亡一直徘徊在他的整個生活里。他看過阿爾·帕特隆的孫子阿爾·別霍躺在棺材裡。他看過呆瓜像個小孩一樣蜷縮在農田裡死去。那些他沒親眼見過的,他早就意識到了。

除了塔姆林之外,其他人都離他很遙遠,他對他們並不十分了解。可是米拉索,儘管她又遲鈍又安靜,但始終是活生生地存在著的。她的目光時刻追隨他,就像她名字的含義「向日葵」一樣,總是把臉龐朝向太陽。現在,某種東西離開了,而他不明白到底是什麼。

里瓦斯醫生走進房裡。他不再穿著手術服,而是換回原來那身白大褂。「我很抱歉,我的帕特隆,」他雖然這麼說,聽來卻一點兒歉意也沒有,「她是一個美人兒,以呆瓜來說,確實很好看。我猜想,你應該要我們來著手進行清理吧?」

「進行什麼?」馬特問,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我們有專門處理這種情況的程序,西恩富戈斯就經常干這個。你不要為一個並不真正存在的人難過了,那樣對你的健康不利。」

「正如你從不為你那呆瓜兒子難過。」馬特說。

里瓦斯醫生哆嗦了一下:「那是我罪有應得。但你瞧,我知道我兒子以前的模樣,我有回憶。」

「我也有米拉索的回憶,」馬特又回過頭看著床上那個沒有任何動靜的人影。

醫生便忙著收拾各種儀器設備,他取下血壓帶,也關掉了心臟監護器。「我不知道你有沒有什麼宗教偏好,」他說,「阿爾·帕特隆是天主教教徒,至少他喜歡那類儀式。我可以叫阿提米謝修女為米拉索念一段禱詞。」

馬特想起了里森曾引用醫生的話:宗教節日都是廢物。神不存在。姆本吉尼是個快樂的嬰孩。兔子都死翹翹了。「請你走吧,給我叫阿提米謝修女來。」

修女一如每個人期待的那樣恭敬有禮。她對著米拉索念了一段經,然後安靜地祈禱。「我覺得我無法赦免她。」她吞吞吐吐地說。

「什麼叫赦免?」

「當人快死時,天主教教徒會為他們舉行最後的儀式。這個人要懺悔自己的罪行,並得到原諒,這樣才能進天堂。米拉索無法懺悔任何事情,再說,以她的狀態,又能承認什麼罪惡呢?」

「那嬰兒死時,或者昏迷不醒的人死去,又該怎麼辦?」

「你說得對,我的帕特隆。這種緊急情況確實會發生,但儀式必須在人還活著的時候進行。米拉索已經死了,太遲了。」阿提米謝修女想用被單蓋住米拉索的臉,卻被馬特制止了。

「還沒死,」他說,「我說,她還活著。」

「可醫生——」

「難不成你要相信一個畢生都在把人變成呆瓜的人?我是鴉片之王,我要說,她還活著。」

「噢,天哪!噢,天哪!我甚至不知道米拉索有沒有受過洗禮。」修女緊張地說。

「那就現在洗禮。」

阿提米謝修女看看米拉索,看看馬特,又看看米拉索:「我真是太糊塗了。也許,呆瓜是以不同的方式死去的吧。也許,生命緩緩消失,這樣也好……」

馬特知道她在試圖說服自己。「聖弗蘭西斯會原諒你的,」他說,「畢竟,他連狼大哥都原諒了。」

阿提米謝修女出去了一陣,帶著水、橄欖油和鮮花回來了。她在女孩的額頭上灑了點水,然後在她身上畫了個十字。「我正在做額外的洗禮,」她解釋道,「如果米拉索以前已經在教堂受過,那麼這一次就不算。」

等這些做完以後,修女便把橄欖油塗在女孩的額頭上,並用一種馬特從沒聽過的語言講話。他沒有打擾她,因為這個儀式令他深受感動。最後,她說:「以諭之名,及聖子,及聖靈之名,阿門。」說完,她把花放在米拉索的手上。

「那是什麼語言?」馬特問。

「拉丁語。牧師們已經用這種語言好幾百年了。現在的教堂更喜歡用現代語,但我總是覺得,上帝對拉丁語更在意。」

他們安靜地站了一會兒,這時西恩富戈斯來到門口:「里瓦斯醫生說你需要我安置米拉索。」

「里瓦斯醫生可以下地獄去了,」馬特說,「我們要把她帶回阿左。她將被安葬在阿拉克蘭的陵墓里。」

首領的眼裡閃過一絲光,他肯定驚訝萬分,但他沒有爭辯:「沒問題,我的帕特隆。我這就去開飛船。」

馬特發現里森正蜷縮在姆本吉尼的嬰兒床里。「來吧,我們要走了。」他說。

「我不走,」她邊喊邊貼住小男孩,「姆本吉尼需要我。」

「你一走出這個房間,他就忘記你了,」馬特粗暴地把她的手從男孩身上掰開,把她拖出嬰兒床,她對他又抓又打。「住手!米拉索死了,我們要把她的屍體帶回阿左。」

里森頓時不再掙扎。「是我殺了她嗎?」她哀痛地嗷道,「我不是故意的。」

姆本吉尼也開始哀嗚:「里森……里森……呣嗬呣嗬呣嗬呣嗬。」

「他居然學會念我的名字了!他不會忘記我的!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讓我留下吧!」

馬特不由分說地拽著她往外走,「里森……里森……呣嗬呣嗬呣嗬呣嗬聲」的叫嚷聲漸漸消失在他們身後。西恩富戈斯已經把飛船停在醫院門外了。米拉索的屍體裹在一條白被單里,躺在地板上。阿提米謝修女在裹屍布上放了更多花,自己則坐在窗邊手拿串珠,默念著禱詞。

里森縮著身子,不願靠近屍體:「她沒死!我不相信,她又不是兔子。」

「不要害怕死亡,孩子,」阿提米謝修女說著,向她招手,「死亡就是靈魂被釋放了,去尋找它真正的家園。米拉索不在這裡了,她在天堂里,比在地球的任何時刻都要快樂。她現在跟她爸爸在一起呢。」修女把串珠放在一旁,把小女孩擁進懷裡,「好啦,我們邊飛邊欣賞樹林。」

飛船起飛了。西恩富戈斯取南向路線繞過奇里卡瓦山脈,經過一個叫道格拉斯的廢棄城鎮。那裡肯定進行過慘烈的戰鬥,因為地面都燒焦了,黑乎乎的一片,幾乎沒有任何房屋的痕迹。馬特看到一條通往西邊的古道,兩旁散落著遺留的車輛。

他們又飛過諾加利斯的廢墟,穿過一道布滿荒廢農田的山谷。「這裡肯定是種新莊稼的好地方,」西恩富戈斯說,「河床上升了,土壤也很肥沃。」

馬特毫無興趣地聽著。

「那是基特峰。」首領邊說邊避開最高的山峰。山頂有兩個天文台,看起來比天空之城的天文台小多了,「這裡是阿爾·帕特隆最初佔領的地方之一,就是它給了他建造天蠍星的想法。」但是沒有任何東西能引起馬特的興趣。他對周圍的一切渾然不覺,色彩、聲音還有話語,在他的腦海里全都退成一片灰色的背景。他甚至連米拉索都無法想。

他們在阿左降落,呆瓜把裹得嚴嚴實實的米拉索抬到大莊園前面的大走廊里,放在一張長椅上。馬特坐在她身旁。一隻孔雀遊盪到走廊里,發出一聲尖銳的鳴叫。

塞麗亞、達夫特·唐納德、奧迭戈先生,還有幾個男孩子都圍上來,但阿提米謝修女提醒他們保持距離,自己則走上來對馬特說:「我的帕特隆,請讓我來幫忙吧。我想,你以前應該從沒安排過葬禮。」

馬特抬起頭。「我不知道怎麼辦,」他茫然地說,「我不希望她像動物一樣被處理掉。」他的目光穿過走廊寬敞的門廊,看著遠處的農田。那裡埋著成千上萬的屍體。西恩富戈斯曾說過,他在一個滿月的夜晚飛越尤馬的沙丘。白天根本看不出來,但到了夜裡,非法入侵者的屍骨全顯露出來,就像躺在地面的一支幽靈大軍。

「我們需要一個棺材,」阿提米謝修女說,「一個漂亮的,呆瓜木匠應該能做。由孩子唱詩班來唱歌,而我將念一段合適的悼詞。如果有牧師就更好了,可惜我們沒有。」

「阿爾·帕特隆收集了一堆埃及木乃伊的箱子,」馬特說,「它們當中有一些特別漂亮。」

於是,在那個特別的夜晚,一列身穿白色長袍、裝飾著鮮花的呆瓜抬著一個埃及皇后的棺材緩緩前進。這口棺材幾千年前埋在北非沙漠滾燙的沙子里。皇后的肖像就刻在棺蓋上。她頭戴一個金子和天青石鑄造的皇冠,身穿白色亞麻緊身服,手上戴滿了瑪瑙手鏈,手裡拿著一朵神聖的藍蓮花。

他們來到阿拉克蘭的陵墓。這座建築跟房子一般大小,外面布滿了石膏小天使,看起來就像一群小雞一樣。呆瓜隊伍的後面是一群舉著火炬的保鏢,接著是塞麗亞和僕人、男孩們和里森。走在隊伍最後面的是呆瓜孩子們。他們低聲哼著《逝去公主的孔雀舞曲》,年紀較大的唱詩班指揮走在他們旁邊,以確保他們唱得對。

馬特和阿提米謝修女在陵墓里跟他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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