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9、夜驚症

「可憐的瑪利亞!」敦敦終於開口說。

「她每天都來醫院看我,」查丘說,「她總是趁護士不注意時塞點心給我吃。你知道,他們只會喂你吃水煮蔬菜和湯。為什麼壞事總是降臨在好人頭上呢?」

「她問了個問題,而我回答了它。」小女孩傲慢地說。她在沙拉碗旁邊堆了一大堆不要的蘑菇,現在自娛自樂地把它們一個個彈到餐桌對面去。

「別再彈了!你從哪兒學到『死翹翹』這麼骯髒的詞的?」

「里瓦斯醫生殺死兔子時就是這麼說的呀。」

「唉,太可惡了,我不許你再用它。還有,你怎麼會知道葬禮的事?」馬特問。

「里瓦斯醫生和西恩富戈斯聊過這件事。他們可不會無緣無故就給我取名叫里森,」小女孩皺著眉頭說,「你是阿爾·帕特隆的接替人,我們都知道你隨時可以喂我們吃毒藥,等我們發現時,往往已經太遲了。」

「別傻了。」馬特說。但他考慮到她的成長環境,又感到情有可原。她觀看醫生殺死動物,又整天躲避臭蟲。得想辦法讓她改邪歸正才行。

米拉索收走了沙拉碗,開始呈上馬特準備招待朋友們的菜——上等牛排、山芋乾貝,還有蘆筍。一開始,男孩們還很心煩,沒有留意自己正在吃什麼,但很快,這些不尋常的美味食物便征服了他們。敦敦對牛排發動攻擊,彷彿它會逃跑似的。菲德里托咯吱咯吱地嚼著蘆筍,就好像一匹馬在嚼胡蘿蔔。

「為了尊重阿提米謝修女,我們應該牢記餐桌禮儀啊。」查丘抗議道。可這些東西實在太好吃了,況且,她也不在。

「請再來點山芋乾巴。」菲德里托說。

「是,是山芋乾貝啦,你個笨蛋。」敦敦說。

「仆女,給菲德里托再盛點山芋乾貝。」馬特說。

「為什麼你要對她重複命令?」查丘問,「而且,你為什麼叫她仆女?我以為她的名字是米拉索呀。」

馬特看著那個女孩機械地給菲德里托裝盤子。「夠了,仆女。」他說。於是她便走回自己的服務站點,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看著房間。

「好怪異啊。」查丘說。

「她,啊,她不正常,」敦敦突然警惕起來,「她的眼睛……」

「她不是正常人。」馬特肯定地說。

敦敦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米拉索沒有反應。「我不,不信。我們居然被這些,哦,僕人伺候了幾個小時,卻沒看出來。」他牽起她的手,而她順從地接受了,「她還是個孩子啊。」

「阿爾·帕特隆不在乎年齡,」馬特說,「這裡有的呆瓜還不到六歲。他喜歡他們,是因為他們高亢的聲音。如果他們沒有音樂天分的話,那就是因為他們的小手。呆瓜孩子很適合給鴉片苗除草。」

「她是個殭屍!」菲德里托尖叫起來,他立刻跳下椅子跑向門廳。然而到了最後一刻,他停住了。「這裡還有更多殭屍啊,」他嗚咽地說,「這些在打掃衛生的人,他們全都是殭屍,他們要來吃我的大腦了。」這個來自浮游生物工廠的孩子抓起一把餐刀,保衛自己。

「這裡沒有那種殭屍啦,」馬特厭煩地說,「呆瓜只是一群不幸的人,他們失去了自控,是奴隸。假如你叫米拉索喝水,而沒有告訴她什麼時候停,她就會一直喝,直到把肚子撐爆。」

這個極端的比喻對菲德里托來說,比其他任何解釋都奏效。「真的嗎?」他問,「她的肚子真的會撐爆?」

「應該是,我可沒打算驗證。」某種程度上,馬特挺滿意自己等到這時才揭曉呆瓜的存在。要是介紹那些在田裡辛苦作業的無意識機器人的話,就很難喚起同情了。而米拉索是個漂亮姑娘,她本該有朋友,或者鄰居。「坐下來,菲德里托。她還沒上甜點呢,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告訴你。」

小男孩防備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將它拉近敦敦,這個更大、更有安全感的人。馬特差米拉索去拿焦糖奶凍,然後便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們,包括微晶元,包括有些人被手術弄垮了智商,而有些人還幾乎跟正常人一樣。他把幾年前在田裡見到死人的事告訴了他們,給他們講呆瓜窩棚、糟糕的空氣,以及給這些奴隸們吃的食物球,分量少到只夠基本維持生命所需。他告訴他們,大家喜歡的西恩富戈斯也被控制了——但他們永遠不能當著首領的面提這件事。他還告訴他們他多想給米拉索改名字,而她卻為此遭受慘不忍睹的折磨。

夜晚降臨了,西恩富戈斯和阿提米謝修女都沒回來。儘管點著枝形吊燈,但宴會廳還是籠罩在黑暗的陰影里,使那些陰森的畫顯得更加陰森。一陣涼風從外面的沙漠吹進來,帶來一股塵土的礦石味和植被的干苦味。

「現在,我要給你們看點東西,」說著,馬特叫米拉索坐下,把一個焦糖奶凍放在她面前。「吃吧,仆女。」跟往常一樣,她開始大吃起來,可是當她的舌頭品嘗到奶凍的味道時,她便停住了。她把勺子含在嘴裡,眼裡幾乎流露出智慧的光芒。「這是唯一能讓我觸動她的方法,」馬特說,「它肯定跟某些記憶有關,而這些記憶強大到連晶元都無法消除。即使獻出我的一生,我也要解放她,還有其他呆瓜。」

這嚴肅的聲明感動了在場的所有男孩。他們看著馬特,彷彿他一下子變得比普通人更高大、更高貴。「你,你是唯一一個能做這件事的人。」敦敦最後說。

「恐怕就是這樣,」馬特說,「我被賦予了權力,我真希望自己知道該怎麼做。」

那天晚上,里森做了噩夢。她的尖叫打破了馬特的睡眠。他下床摸到手電筒,擰開來。「我來了!」他大喊,雖然里森可能根本聽不到。

其他男孩也都從床上跌下來,正站在走廊里。「上帝啊!她怎麼了?」敦敦喊道。他和其他人一起跟著馬特,但阿提米謝修女早在他們之前就到了。

「你!把你的手從她身上拿開!」修女吼道。燈亮了,馬特看到菲奧娜正粗暴地搖著小女孩。

「她肯定是被魔鬼附身了,」菲奧娜喘著粗氣說,「這個陰險惡毒的小怪物!」

阿提米謝修女衝過去扇了菲奧娜一個耳光,把里森拉過來擁進自己懷裡。小女孩看起來恐懼極了,比馬特第一次見到她時還嚴重。她睜著雙眼,極度驚恐地盯著前方,兩隻手臂亂揮亂打,尖叫不停,連氣都不喘一口,彷彿她看到的東西可怕得難以承受。「好了,好了。」馬特說著,在她身邊跪下。他輕輕拍著她的手臂,而阿提米謝修女把她摟得緊緊的,以防她傷到自己。

「求求你,快醒醒吧,」菲德里托自己都哭了,「我們在這裡,我們會保護你的。」

「她不會醒的,」修女輕輕晃著小女孩,「這不是普通的噩夢。」

「她被附身了。」菲奧娜扯著嗓子說。

「你那麼使勁搖她,天知道會造成什麼傷害,」阿提米謝修女說,「就讓這個護士為這個不幸的理由離開這裡吧,我的帕特隆,還有叫醫生來。」儘管馬特身為這裡的老大,卻一點兒也不質疑她的權威。他搖鈴搬救兵來,很快,兩個新守衛走進來,緊張地向在場的鴉片之王鞠躬,後面跟著新來的醫生。

「把這個洗碗工帶回醫院繼續干她的活。」馬特指著菲奧娜說。她大喊大叫地咒罵他們,但馬特可沒有時間浪費在她身上。里森還在尖叫,盯著只有她自己才看得見的恐怖景象。醫生是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應該是韓國人。他量了小女孩的心率,並拭去她臉上的汗水。

「這是夜驚症,」他說,「你控制她的做法相當正確,修女。孩子在這種時候很容易傷到自己。」

「我以前見過,」阿提米謝修女說,「她看不見我們,也聽不見我們,但痙攣會過去的。」

「里森常做噩夢,但她不告訴我看見了什麼。」馬特說。

「她沒法說呀,孩子——啊!請原諒!您是帕特隆,我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先生。」醫生慌慌張張地說。

「沒關係,」馬特說,「她為什麼沒法告訴我呢?」

「因為這是夜驚,跟做夢很不一樣,」醫生說,「它來自內心深處,可能是由發燒,或是精疲力竭,或是心靈創傷引起。您知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生過什麼不幸的事?」

她被臭蟲嚇壞了。她觀看里瓦斯醫生讓兔子死翹翹。她唯一的夥伴是個腦殘的男孩。「她的生活從沒安穩過,」馬特說,「你能讓她好起來嗎?」

「我也希望我能幫她,但是,任何醫學手段所能做的,就是等她自己恢複。幸運的話,隨著她長大,就能擺脫這種狀況了。」

「我知道一些東西。」查丘說。大家立刻看著他。馬特差點忘了他的存在,如今的他一臉滄桑,跟以前那個淘氣又快活的同伴判若兩人。被困在白骨場的時候,他的呼吸糟透了。然而不僅如此,他的精神也深受各種可怕折磨的影響。「浮游生物工廠有個小孩也這樣,」他說,「看守們便把他的腳泡進冷水裡,他們還給他洗脖子和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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