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悲傷籠罩無畏派

大峽谷附近人頭攢動,水聲滔滔,基地深坑人聲鼎沸。我撥開人群,趕著要逃開馬琳的葬禮,逃到通往宿舍的通道中,尋求些許安寧。我不想聽托莉的悼詞,不想沉浸在無畏派連成一片的呼喊聲和祝酒詞中,不想違心地頌揚她短暫一生的所謂英勇事迹。

今早,我從勞倫口中得知新生宿舍里幾個攝像頭並未處理,克里斯蒂娜、齊克、勞倫、馬琳、赫克特和那個漂染綠頭髮的叫凱的小姑娘恰恰住在那裡。珍寧大概就是通過這幾個攝像頭看到她所控制的人的。而她選擇年齡小的,也是故意的,因為她知道對年齡小的人下手更能戳到無畏派的痛處。

我走到一個有些陌生的通道里停下腳步,把額頭緊貼在石壁上,粗糙的石壁貼著肌膚,傳出一陣陣涼意,耳邊隱約聽見無畏者那似有似無的呼喊聲。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我警覺地側頭望去,克里斯蒂娜站在幾米開外,還穿著昨天的那身衣服。

「喂,是我。」她說。

「我已經夠內疚的了,不要再來刺激我,請走開。」

「聽我說一句,說完,我就走。」

她眼睛紅腫,聲音透著無限倦怠,不知是太累了還是喝了酒,還是兩者都有,可她的眼神還算清醒,並不像神志不清的樣子。我離開石壁站好,想聽聽她到底要對我說什麼。

「我從沒親自見過那種情境模擬。可昨天,昨天……」她搖了搖頭,語調悲戚地說,「你說得對,他們看不到你,也聽不見你,就像威爾……」

說起他的名字,她的聲音又隱隱有些哭腔,可她抑制住悲傷,吸了口氣,咽了下口水,眨巴了幾下眼睛,又把視線轉向我:「你曾說你不得不這麼做,你不殺他,他就會殺了你。我當時還以為你在找理由為自己開脫,可現在我才知道,你說得對,我,我……我會試著諒解。這……我就想說這些。」

我內心有些許釋然,她相信我了,她想原諒我了,儘管可能並不容易。

可我更覺惱怒的是,她以前是怎麼想的?她以為我就那麼想射殺威爾嗎?我想殺掉自己最好的朋友嗎?她早就應該信我,早就應該知道我若不是出於無奈,絕不會這麼殘忍。

「我還真是幸運啊。你可算是找到我的話之外的證據了,證明我不是冷血殺人魔。可不是么,光聽我說的話怎麼能相信我呢?」我強擠出一聲大笑,裝出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她張了張嘴,我卻沒給她說話的機會,「快早點原諒我吧,說不定以後沒機會了——」

說著這話,我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哀傷,啜泣起來,身子一軟,靠在牆上,可雙腿無力,身子沿著牆面滑下來。

淚花點點,視線模糊不清,只感到她緊緊地抱著我,緊得我都有些痛了。她身上有椰子油的味道,她的擁抱是那麼有力量,就像在訓練時一樣,我想起她掛在大峽谷上的情景。幾個月前的她令我相形見絀,可那種力量現在卻幻化成另一種力量,源源不斷地注入我心底,讓我也更強。

就這樣,在冰冷的石板上,我們一起蹲著,互相摟著,兩人都用足了力氣,用友情溫暖著彼此傷痛的心。

「已經好了。」她說,「我本來就是想說這句話的,我已經原諒你了。」

那天傍晚,我一進餐廳,所有人都靜了下來。我不怪他們沉默。我是分歧者,有權決定他們的生死,可誰都不想送死,或許,他們大概都想讓我邁出這艱難的一步,赦免了大家,也可能他們內心裡懼怕我不願做出犧牲。

若在無私派,所有分歧者肯定都已不在這裡了。

一時間,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地掃視著餐廳,不知去哪兒坐下,甚至不知怎麼邁步了。直到齊克沖我招了招手,我拖著腳沉重地走過去,可還沒走到,就被琳恩截住了。

她現在這個樣子不像往日的琳恩,雙眼中沒了以往的犀利,臉色煞白,只有咬著嘴唇才掩飾住不停的抖動。

「啊……」她看向我的左邊,又看向我的右邊,閃爍的眼神躲著我的臉,斷斷續續地說,「我真的……我,我很想念馬琳。我和她認識好久了,我……」她搖著頭說,「別誤會,我說這話的意思不是馬琳怎樣了。」她的語氣像是在怪罪我,「……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救了赫克。」

琳恩把身體的重心輪流放在兩隻腳上,很不自在的樣子,眼神在整個屋子裡飄來飄去。接著,她伸出一隻胳膊擁抱了我,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衫。肩上的傷口依舊錐心地疼,可我沒有吱聲,沒說一句話。

她鬆開了手,抽泣著走向餐桌,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我盯著她退了回去,又盯著她緩緩坐下。

齊克和尤萊亞並肩坐在另一張餐桌前。尤萊亞神情恍惚,好像還沒清醒過來,面前擺著深棕色的酒瓶,時不時拿起瓶子灌一口。

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救下赫克特、失去了馬琳,我心中有愧。我走到尤萊亞對面,慢慢地拉出椅子,坐在椅子邊緣上,可他一眼都沒看我。

「桑娜呢?還在醫院嗎?」我問。

「沒,在那邊呢。」齊克沖一張桌子輕點了下頭,琳恩也在那邊。坐在輪椅上的桑娜面色如紙,慘白得無一絲血色,「桑娜本不該出來的,可現在琳恩狀態不太好,就只能來陪陪她。」

「你要是納悶她們為什麼和我們離得這麼遠……桑娜知道了我是分歧者。」尤萊亞無精打采,蔫蔫地說,「她不願意冒險跟分歧者坐一起。」

「哦。」

「她跟我也是大驚小怪。」齊克嘆了口氣,「說什麼『你怎麼確信你弟弟不會背叛我們?你有沒有觀察到他有什麼怪異的行為?』之類的話。到底是誰告訴她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真想給那人一拳。」

「喏,那就是她媽,快去揍她一頓吧。」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個漂染了幾股藍色頭髮的中年女子,耳垂上全是耳釘,長得很漂亮,跟琳恩一樣。

托比亞斯推門而入,托莉和哈里森隨後也走了進來。自那天大吵了一架後,我就一直避著他,不理他,那還是馬琳墜樓前的事。

「嗨,翠絲。」托比亞斯走近和我打了個招呼,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令人安心,瞬間把我帶到了一片沒有紛爭、沒有殺戮、沒有愧疚的凈土。

「嗨。」我輕聲說道,這聲音柔和中帶著緊張,不似從我口中說出的。

他坐在我身邊,胳膊搭在我座位的椅背上,探過身子。我沒有看他,不想和他對視。

雖是這麼想的,我還是側過頭。

他那深沉的藍眼睛裡傳遞著對我的慰藉,仿若把世間的一切紛雜都屏蔽掃清了,又似乎在提醒我,我們之間的距離比我想的要遠得多。

「你不問我好不好嗎?」我問。

「不,我知道你不好。」他搖了搖頭說,「我只想來告訴你,在我們商討之前,千萬別自作主張。」

我心裡想:來不及了,我心意已決。

「是我們所有人一起商量之前。這事跟我們大家都有關係。依我看,大家都不必上博學派的當,一個人都別去。」尤萊亞鄭重地說。

「一個人都不去嗎?」我反問。

「當然。我們要反擊。」尤萊亞憤恨地說。

「是嗎,」我違心地說,「那女人有辦法逼我們這裡的半數成員去自殺,我們不如去激怒她,這應該會是個好主意。」

我說話過於殘酷了些,尤萊亞抓起酒瓶,一仰頭把裡面的酒都喝了下去,啪的一聲把酒瓶重重往桌子上一放,那聲音聽起來像是瓶子要摔碎了。

「別用這種口氣說那件事。」他咆哮著說。

「抱歉。可我沒有說錯,最好的辦法就是犧牲一人,保住大家。」我說。

我內心涌動著一種期待,可我到底期待著什麼?尤萊亞最清楚事情的嚴重性,最清楚沒人去的話會發生什麼。難道我這是在期待他自願犧牲嗎?可他雙目低垂,一副極其不情願的樣子。

「托莉、哈里森和我的商討結果是增強防務,提高安全意識,確保受情境模擬操控的人不陷入危險。若此方法行不通,再另覓他法。在確定之前,任何人都不準擅自行動,聽明白了沒有?」托比亞斯急切地說。

他把視線投向我,緊蹙著雙眉。

「好。」我故意避開了那兩道灼熱的目光。

吃過晚飯後,我本想回這幾天睡覺的宿舍,站在門外躊躇了一會兒,終是沒進去。我轉身離去,用手指掠過石壁,走在寂靜的通道里,聽著腳步的迴音。

不知不覺間,我走到了飲水的地方。當時就是在這裡,皮特、德魯和艾爾毫不留情地對我下手,艾爾身上那股特殊的味道讓我認出了他,那種淡淡的鼠尾草的香氣依舊縈繞在我的腦海里,可我想起的不是他的臉龐,而是被他們拖到峽谷邊的那種無助和無力感,它們就如張牙舞爪的魔鬼,不斷把我拽向腳下的萬丈深淵。

我不由加快了腳步,雙目圓睜,彷彿這樣做,滿腦子裡那慘無人道的屠殺畫面便會漸漸模糊,漸漸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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