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 十二至十四歲 19、成年

阿爾·帕特隆緊急病危狀態沒有持續很長時間,不久他就像往常一樣蒼白而虛弱,在他的童年和他年輕時就都已死去的七個兄妹之間徜徉。他在聽馬特彈吉他,雖然這孩子的手指還不夠長,彈不了太複雜的曲子。

馬特的聲音又尖又甜——像天使的聲音,塞麗亞這麼說。聽音樂時,阿爾·帕特隆靜靜地沉浸在其中。馬特喜歡看到那老人半閉著眼睛,嘴角刻畫出一個溫和的微笑。在他看來,這比任何誇獎都好。

有一天,馬特正在唱一曲西班牙民謠,他破音了,音調整整掉了八度,發出來的聲音像驢叫一樣,一點也不像男孩子的聲音。他尷尬地清了清嗓子,然後重新開始。歌曲開頭還很流暢,但是沒過一會兒,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馬特窘迫地站了起來。

「這種事發生過。」阿爾·帕特隆在床里嘟囔著。

「對不起,我去向塞麗亞要點咳嗽滴劑來。」馬特說。

「你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是吧?你太與世隔絕了,你不知道。」

「我明天就會沒事的。」

老人笑了起來,發出乾澀、嘶啞的聲音:「讓塞麗亞或塔姆林給你解釋吧。你不要唱了,就給我彈吧,這就足夠了。」

但是當馬特事後問塞麗亞時,她用圍裙遮著臉,哭了起來:「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馬特叫著,完全警覺起來。

「你長大了!」塞麗亞哭著說。

「那沒事吧?」因為恐懼,馬特嗓子發出像低音鼓一樣嗡嗡的聲音。

「當然沒事,我的小心肝。」塞麗亞用衣服揉著眼睛說,換上一副不太令人信服的笑容,「當一隻小羊萌發犄角,要變成一隻英俊的大公羊時,經常會令人大吃一驚的。但這是件好事,真的是好事,咱們一定要辦個派對來慶祝一下。」

馬特抱著吉他坐在房間里,聽著塞麗亞在廚房裡把鍋子弄得乒乓作響。他不相信長大成人是件好事。他能讀出塞麗亞的情緒,不管她裝出多少笑容。他知道她內心裡是難過的,他想知道為什麼。

他成為一個男人了。不,那不對。既然他不是一個男孩子,他就不可能變成男人。他是一個成年克隆人。一個很久以前的記憶划過馬特腦海,醫生跟羅薩說過克隆人在變老以後就會變成碎片。馬特不再擔心自己的身體真的會土崩瓦解。但是會發生什麼?

馬特撫著臉,企圖尋找出一絲線索,他臉上什麼也沒有,除了兩個與粉刺較量後遺留下來的小紅包。這也許是個錯誤,他想。他試圖再唱一遍那首民謠,可是還沒有唱完第一行,他的嗓音就不聽使喚了。這太令人失望了,他的新嗓音一點也不比以前的好。

我懷疑瑪利亞的嗓子也會變的。他想。

那晚的派對很安逸。塞麗亞和塔姆林端著香檳酒杯,在院子里為馬特慶祝。作為特別待遇,馬特也被允許喝了一杯,雖然塞麗亞堅持往他的杯子里兌了些檸檬汽水。馬特訂購的螢火蟲振翅飛過了潮濕、溫暖的花園。塞麗亞栽的一種新的爬牆植物在院內散發出一股強烈的味道。塞麗亞說她是從阿茲特蘭的dera那裡訂購來的。

馬特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我多大了?」他問,伸著杯子要求再加點酒。塞麗亞不管塔姆林皺著的眉頭,給馬特倒進了檸檬汽水。「我知道我不像人類一樣有生日,」馬特說,「可是我已經生出來了,或者說是產出來了。」

「你是被收割來的。」塔姆林說。他的語音含混不清。他自己已經喝光了一整瓶酒,馬特這才意識到以前他從沒有見過這保鏢喝過酒。

「我在母牛體內長大。它會像生小牛一樣把我產下來嗎?」馬特覺得在馬廄里生產沒有什麼不妥,耶穌也是這樣被生下來的。

「你是被收割來的。」塔姆林重複道。

「他不需要知道細節。」塞麗亞說。

「我說他需要!」那男人咆哮著,把拳頭重重地砸在野餐桌上。塞麗亞和馬特都害怕了,「這地方已經有太多他媽的秘密了!有他媽的太多的謊言了!」

「求你了!」塞麗亞急切地說,把手放在塔姆林的胳膊上,「有攝像頭——」

「讓攝像頭見鬼去吧!看啊,你們這些撒謊、偷窺的可憐人!我就是這麼認為的!」塔姆林用一個極其粗魯的手勢,指向一面爬滿黑眼蘇珊藤的牆。馬特曾經因模仿這個手勢被塞麗亞呵斥。

「求你了,如果你不為自己想,也得為我們著想啊。」塞麗亞已經跪在塔姆林身邊的長椅上了,她像對牧師那樣緊緊抓著他的手。

塔姆林像狗一樣晃動著身體。「啊哈!這是醉話!」他抓起剩下的香檳瓶子扔向那面牆,馬特聽到碎片在黑眼蘇珊藤上四濺,「我跟你說,夥計,」他揪著馬特的襯衫前襟,把他提起來,塞麗亞驚恐地看著,「你在那可憐的母牛裡面長了九個月,然後你就被從它身上割下來。你被收割了,它就犧牲了,這就是他們殺死一個實驗室動物的過程。你的繼母被做成了鮮紅的剔骨牛排。」

他放下了馬特,馬特向後踉蹌了幾步。

「好了,塔姆林!」塞麗亞輕柔地說,她漸漸坐在了他的旁邊。

「這不好。」那男人趴在桌子上,把頭埋進胳膊里,「我們全都是該死的實驗室動物,僅僅是被餵養得很好,直到失去了利用的價值。」

「他們永遠不會得逞的。」塞麗亞用胳膊摟著塔姆林,輕聲說道。

塔姆林扭過頭,從他胳膊的遮擋中露出眼睛看著塞麗亞。「我知道你腦子裡的想法,那太危險了。」他說。

塞麗亞靠著塔姆林,用她那大而溫柔的手摩擦著他的後背:「這個農場已經一百多年了,你想過有多少呆瓜被埋葬在這片罌粟田裡嗎?」

「好幾千,成千上萬。」塔姆林的聲音幾乎是呻吟了。

「你覺得這已經夠了嗎?」塞麗亞撫摸著保鏢的後背,向馬特微笑著,這次是真正的微笑,使她在模糊的花園燈下顯得漂亮了,「去睡覺吧,我的小心肝,」她說,「我過會兒去看你。」

馬特懊惱地想著,他倆好像忘了這是為了慶祝他成年的派對。他憤憤不平地走進了他的卧室,撥弄著吉他,希望雜訊能夠打擾在那裡竊竊私語的一對兒。但是過了一會兒,他的憤怒就消退了。

隨之而來的是,他有種什麼重要事情被忽略了的感覺。線索曾經像院子花園裡的螢火蟲那樣多,它們發出幽暗的亮光,讓馬特有足夠的時間來明白它們是什麼。但是,就像螢火蟲一樣,它們消失了。塔姆林和塞麗亞過於小心了。

像這樣已有好幾年了,馬特知道他錯過了多次類似的與自己生命有關的信息。這一定和克隆人有關,他不應該知道他們是被怎麼造出來的。他不應該知道他們所有人——除了他自己——腦子都已經死亡了。

現在,馬特不止一百次地想,為什麼有人要造一個怪物出來,它不可能來代替一個被愛的孩子。孩子們是受寵的,而克隆人是被憎惡的。它也不可能被當作寵物,沒有寵物會和馬特在醫院裡見過的那個驚恐萬狀的東西一樣。

馬特回憶起麥克格里哥先生和阿爾·帕特隆在手術後坐在相鄰的輪椅上。給我弄了一個新肝,麥克格里哥拍著肚子說,又搞進去一副腎,我又能幹個不停了。他用明亮的藍眼睛看著馬特,那眼神像極了湯姆,令馬特感到厭惡。

不!這不可能!

馬特回憶起那次生日派對上,阿爾·帕特隆思維能力的迅速康復。胎腦移植——我什麼時候一定試試,麥克格里哥說,這給你帶來了奇蹟。

別拖得太久了。阿爾·帕特隆回答,你必須給醫生們最少五個月的交貨時間,八個月更好。

這不可能!馬特把雙手按在太陽穴上,想把這念頭按回去。如果他不想,就不會是真的。

但是,它還是從指縫間溜出來了。麥克格里哥創造了一個克隆人,所以他可以在他需要的時候做器官移植。那醫院裡的怪物完全有理由嚎叫!如果阿爾·帕特隆也像麥克格里哥那樣依靠器官移植來維持生命,那麼他的胎兒移植來源在哪兒呢?如果不是,那他所背負的那顆心臟又怎能維持他風燭殘年的衰老生命呢?

奧秘全在這裡了。只是馬特的盲目使他看不到真相——他也不情願想到這些。他不傻。線索一直就在那兒,可是真相太令人難以承受了。

阿爾·帕特隆也是一樣,造了一個克隆人為自己提供器官移植。他和麥克格里哥一模一樣。

不,不那麼一樣,因為我和別的克隆人不一樣,馬特瞪著卧室上的天花板拚命地想,塞麗亞在上面貼滿了熒光小星星。從馬特搬進塞麗亞住處那時起,他就在閃爍著微光的星穹下睡覺了,它們的存在使他感到一絲安慰。

我不一樣,我不是為了提供備件而生的。

阿爾·帕特隆拒絕讓醫生破壞馬特的大腦,他保護著他,並且讓塞麗亞和塔姆林與他相伴,還雇奧迭戈先生教他音樂。那老人為孩子取得的成績大感自豪,這不像將來計畫要殺死你的人所乾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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