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亮子物理

趙中豪

「他們太貪心,把自我演化的程序連接到了互聯網,想利用互聯網上接近無限的數據反饋,模擬生物演化。很遺憾,納米機器人失控了。3.5個小時之內,納米機器人吞噬了地球上所有的碳基生物……」

多年以後,奚秀還能回想起亮子那句口頭禪:我們正處在科技大爆炸的前夜。

隨著這句話浮現出來的,是亮子那張紅彤彤的圓臉。那張臉上永遠沁著細汗,帶著發窘的神情。他總要時不時地整理一下袖子,或者推一推纏著膠布的眼鏡。只有周圍沒人注意他的時候,他才能做自己的事。

奚秀第一次看見亮子,只覺得他好笑。天底下哪有這麼迂的人?但逐漸,奚秀髮現亮子心眼好、人實在。最重要的是,亮子理科好,尤其是物理。奚秀威逼利誘,抄了亮子三年的物理卷子,每次都是滿分。

1998年,縣裡先是發洪水,緊接著下崗潮。但最讓奚秀煩心的,還是高考落榜。看榜那天,奚秀有點埋怨自己:當時為什麼沒抄亮子的?但她細想想,也釋懷了。看著亮子答得那麼認真,她沒忍心打擾。畢竟和自己不一樣,為了高考,他可是褪了一層皮的,奚秀想。

奚秀看完了榜。一轉頭,她看見一張同樣哭喪著的臉,是亮子。

「你也……」奚秀的心,砰砰直跳。

「別提,我爹喊我回去曬豆子。老本行,賣豆腐。」亮子的濃眉擰成一團。

那一刻,奚秀覺得老天待自己不薄。不管怎麼說,兩個人還是在一個地方,和上學時一樣。可亮子那副生無可戀的臉,讓奚秀很擔心。

過了三天,亮子忽然找到奚秀,把她帶到縣高中旁的小二樓里。亮子摸著光禿禿的後腦勺。「行不行?」他指著一個空屋,問奚秀,「你覺得當教室行不行?」

奚秀愣了,她只知道亮子回去曬豆子了。但她不知道,亮子把曬好的豆子都賣了,租了這麼一間屋子。他打算開個物理補課班。

「你說你圖啥?你爹沒打死你?」奚秀很好奇。

「差點。」亮子摸著身上的瘀青,傻笑著。之後,他低著腦袋,沉默了很久,說出了那句讓奚秀記住一輩子的話:你爹是村支書,不可能讓你和一個賣豆腐的結婚。

時間軸往後推25年,在一棟銀灰色的別墅里,劉冀琳盯著天花板苦想。就在昨天,她收到了丈夫呂浩的來信。「估計只有他還會在這個年代寫信。」劉冀琳想。

呂浩在信上說,分子納米實驗遇到了瓶頸。現有的計算器群不足以支撐起龐大的計算量,他希望劉冀琳能幫他設計新的計算機。

「說得輕巧。」劉冀琳想。用分子組成酵母菌和用分子組成蘑菇是跨越好幾個數量級的計算量。她一直不看好這種無中生有、異想天開的技術。她不懂呂浩為什麼如此痴迷。但是看著信紙上一絲不苟的字跡,她心軟了。一個人在外面搞實驗肯定諸多不順,她忽然有點心疼那個執拗的男人。

「分子納米技術……」她念叨著。她在回想第一次聽見這個詞是在什麼時候。忽然,她想起了那個縣城裡的物理班,那也是她第一次遇見呂浩的地方。那個圓臉的物理老師,是他告訴了他們這個詞。他叫……

翻來覆去,劉冀琳沒想起他的名字。只想起一個外號——亮子。

1998年,東北小縣城。

「亮子物理」四個用發泡塑料板鋸成的大字,被貼在小二樓的玻璃上。亮子守著這塊牌子,在屋子裡空坐了一年,一個學生都沒有。

「再這麼下去,不管科技爆不爆炸,我爹肯定是爆炸了。」亮子想。

就在他想打退堂鼓時,奚秀勸住了他:「再等等,我這還有點,還夠交一年的房租。」這時,奚秀已經被她爹安排到村上做了會計,一個月只上三天班。剩下的時間,她都在學校門口發補習班的傳單。

兩個人過了一年白水泡飯的清淡日子,終於,千禧年無聲無息地來了。

縣城裡的家長似乎一夜之間開了竅,或許是經歷了洪水和下崗潮。他們明白了:這世上沒有鐵飯碗。想要掙大錢,只能考學。

「亮子物理」作為縣城裡第一個補課班,火得一塌糊塗。奚秀把村上的會計辭了,在補課班裡給孩子們做飯。沒事做的時候,她就搬一把小椅子,坐在教室門外,歪著頭聽亮子講課。

「同學們,你們看看手裡這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它是由什麼組成的啊?對,我們物理學上說,分子組成物質。呂浩問了,假如我手裡有組成這本書的分子,我想把它們捏成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行不行?不行啊,同學們。為什麼啊?因為分子之間有相互作用力。這需要一門技術,叫分子納米技術。雖然我們做不到,但不代表電腦做不到。如果我們有一台運算能力足夠強的電腦和數萬計的納米機器人,我們就可以通過軟體,用電流指揮納米機器人,去組成我們想要的東西。可同學們,我們現在電腦運算水平達不到啊,這就要靠你們……」

下課了,一群孩子撲到廚房裡,揭開鍋蓋,一鍋熱氣騰騰的排骨燉豆角。奚秀坐在門口,埋怨亮子。

「你和小孩說那些有什麼用?考試考嗎?記串了怎麼辦?」

亮子從來不反駁奚秀,他就是那麼悠長地,吐出一個煙圈。

「縣城裡的孩子,本來知道的就少。將來上了大學,啥也不懂,要自卑的。」亮子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是他的心裡有一種自己也沒法解釋的情結。上學時曾做過一個夢:未來的世界裡,人想要什麼,就能直接組成什麼。他興高采烈地組了一副金手鐲,一把長命鎖,痛痛快快地交到奚秀手裡,眼睛都沒眨一下。

隨著高考的落榜,亮子明白那個夢也只是個夢。但那份隱秘的期待沒有落空,也許這群孩子里……

奚秀拉了亮子一把,把他拽到現實中來。「你說,咱倆什麼時候結婚?」奚秀問。

「等條件好些,就結。現在還是太苦了。」亮子還是這句話。

「我覺得現在就……」奚秀剛要張嘴,一群孩子從廚房跑回來,把她那後半句頂了回去。

作為縣城裡出來的孩子,亮子很能理解補課班裡孩子的情緒。那種混合著敏感、自卑和迫切渴望別人認可的情緒,在一個名叫青春期的密不透風的罐子里發酵,誰也不知道釀出來的是酒,還是黴菌。

那個叫呂浩的孩子,是個典型。那天講課時,亮子就發現呂浩的眼睛裡冒著光。下了課,呂浩也沒走。他過來問了亮子一個問題:老師,你說的那些,真的有可能實現嗎?

其實亮子打心眼裡喜歡這個孩子,雖然呂浩家裡窮,有時連學費都交不上。就連他身上那件毛衣,還是奚秀用亮子的衣服改的。但這孩子那股一條道跑到黑的勁頭,亮子覺得和自己小時候很像。

「說真的,老師也不知道。但我總覺得肯定有那麼一天,只要研究它的人夠努力。」亮子說。呂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要是真實現了,你想要合成什麼呢?」呂浩饒有興緻。

「先合成一台電腦。」呂浩說。

亮子笑了。有時候小孩子的思維就是這麼有趣。沒有電腦,這技術怎麼實現呢?

「然後呢?」

「然後老師教我寫電郵,做電子賀卡……」呂浩說到一半,就住了口。他似乎已經知道亮子接下來要問:送給誰呢?其實不用問,亮子也能猜出八九。這孩子這麼執著,多半是有了喜歡的姑娘。

「劉冀琳對不對?看上人家了?」亮子眯著眼睛,笑著問呂浩。

「沒有……哪有的事兒?」呂浩漲紅了臉,擺著手。亮子笑著不說話,這個年紀的小男生,那點心事都寫在臉上。但是笑過鬧過之後,亮子想通一件事:在這些青春期孩子的世界裡,往往一件我有你沒有的東西,就足以造成自卑。何況劉冀琳家庭條件那麼好,一定是她無意間和呂浩提過電腦的事……

「從某種角度說,我們算是同病相憐。」亮子想。他有心幫幫呂浩,卻又不知從何下手。

快開春的時候,亮子用收上來的學費買了一台586。倒不是只為了教呂浩做電子賀卡,他心裡有種期待,對呂浩的,也是對未來的。他願意為這種期待賭一把。但為了這個,奚秀把他臭罵了一頓,說他沒良心。說自己說自己辛辛苦苦跑了三年,圖個啥?還不是希望早點湊夠彩禮錢?

「張文亮你看看,誰家姑娘自己忙活,給自己湊彩禮錢的?我非得把自己倒貼出去是不是?」

亮子不答話,窩在角落裡抽煙。

「孩子……」

「孩子個屁!你今天給個說法,要不咱倆今天就黃!」

看著亮子悶著,奚秀扭頭就走,她這輩子沒見過這麼窩囊的男人。學生聽見摔門聲,都出來勸亮子。亮子擺擺手,告訴他們都散了吧。趕緊回去看書,大人的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

奚秀走的那天晚上,亮子把呂浩單獨叫出來,說之前答應過他,要教他做電子賀卡的。這下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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