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真相 解說 拜啟法月綸太郎先生

池上冬樹

這是敝人初次寫信給您。

大約二月中旬的時候,講談社文庫編輯部的白川先生來電,表示這回《為了賴子》要出版文庫,想拜託我撰寫解說。這項委託令我十分吃驚。我跟《誰彼》的解說者香山二三郎先生一樣,是因為《為了賴子》而認識《法月綸太郎》的人之一,因此欣然接了下來,但我十分好奇這份工作為什麼會找上門(因為我的守備範圍主要是海外推理作品,而且是冷硬派推理/犯罪小說)。電話講得倉促,我也忘了問白川先生這件事,不過這個疑問很快就解開了。

掛斷電話後我看向書櫃,想到我好像還沒看短篇集《法月綸太郎的冒險》,而一翻到《開膛手》,我就在裡頭找到了熟悉的名字,不由得嘴角上揚。這篇《開膛手》雖然是圖書館系列的第一作(順帶一提,這系列很輕鬆,我很喜歡),但這個短篇作品中出現了一位就讀W大二年級的推理小說迷,日後在系列作中相當於法月助手的學生松浦雅人。這人的原型該不會是我所認識那位T社的同名同姓編輯吧?記得那位姓松浦的編輯是法月先生在京大推理小說研究會的學長吧?居然拿學長來用……這讓我不禁笑了出來,松浦先生或許也會竊笑著說「真是個令人頭痛的傢伙」呢。

回想起來,我會讀法月先生的小說,也是出於松浦先生的建議。跟T社工作上的往來,讓我從數年前開始不時跟松浦先生以電話長談,不過話題總是會從工作轉變為交換近期推理作品閱讀心得。應該就在那個時候吧,他告訴我「法月的《為了賴子》很對池上先生你的胃口喔。」我一說,「不過法月是新本格吧?我不喜歡那一類的作品。」他就回我,「法月最愛的作家是艾勒里·昆恩和羅斯·麥克唐納。」昆恩和羅斯·麥克唐納啊。一來我也是在小學五年級時讀了昆恩的《X的悲劇》,才確定成為推理迷;二來若從冷硬派作家選一個最愛的作家,我必然會選羅斯·麥克唐納。嗯……看樣子還是該讀才行呢。

於是我前往書店購書閱讀。唉呀,真是有趣呢。或者應該說令人佩服。這本小說如自注所述是「以羅斯·麥克唐納為主題的尼可拉斯·布雷克風格變奏曲。」我讀書必定會寫下簡單的筆記,當時的筆記是這麼寫的——

逐漸讓羅斯·麥克唐納風格主題展現出來的步調很棒,當主題明確後人物關係變得像炸藥那裡也很棒(做得相當漂亮)。可惜的是,故事應該更偏向冷硬派一點。這個故事不該寫成本格,應該寫成私家偵探作品。硬是讓名偵探法月表現以收進本格的範圍內,把作品變差了。

即使如此,這人依舊是位頗有才華的作家。

讀畢《賴子》後,我立刻又驅車前往書店購入《一的悲劇》,並在當晚一口氣讀完。當時的感想是——

第一人稱敘述相當流暢,讓人興奮地期待會不會走上誘拐作品路線,然而名偵探法月綸太郎出現了,失望。調性大變。這位作家頗有能力,但發揮能力的方向錯了。為什麼非塑造密室不可?為什麼要有名偵探?名偵探這種過時的東西,跟充滿刺激的冷硬風格前半部根本不合。這對作品是個悲劇,對作者也是個悲劇。

想必這個「悲劇」也在法月先生的計算之中吧。自己寫的小說,在推理傳統中站在什麼位置、適合什麼風格,法月先生應該早在我說三道四之前就已經十分清楚。

比方說,《為了賴子》的後記里寫了這麼一段話——

法月綸太郎登場的長篇至本書已是第三冊,我想也差不多看得出系列的特徵了。「名偵探」法月綸太郎這個過時的設定差不多也該安定(既成事實化?)下來了吧?儘管我如此期待,但實際上又是如何?

(中略)……只是我最近在考慮,要從豐饒多彩知性的現代推理中,走回貧瘠荒蕪(雖然我知道這麼說會引來誤解,但找不到其他適合的形容)的路。若是以我的資質,再怎麼追求內容的豐富和深度,最後依舊只會暴露出相反的結果,那我是否該乾脆地在這裡向後轉,捨身跳向推理作品過去孕育出來的貧瘠與荒蕪?現在的我隱約有這種念頭。

讀到這裡,就知道我所謂「悲劇」云云是種錯誤的看法。呃,我明白自己筆記時的見解有誤(畢竟作者本人特地以引號標出「名偵探」,還用了「過時」這個詞。)既然法月先生有自覺且以那種境界為目標,那就沒辦法了。然而話雖如此,身為一名讀者,身為一個期待作家法月綸太郎將來表現的人,還是想說一句話——法月先生,你真的打從心底覺得「以我的資質,不管目標放得多麼豐富遠大,最後依舊只能呈現相反的結果。」嗎?我不這麼認為。我認為這是裝腔作勢,或者是辯解,再不然就是某種自卑。換言之,你覺得只要聲稱「我只寫得出這種程度的小說」就能將「拙劣」正當化,不是嗎?。

不過啊,法月先生,你不需要將這種自卑正當化吧。我認為,法月先生能夠「以內容的豐富和深度為目標,並充分表現出豐富和深度。」所以香山先生、新保先生、三橋先生和我才會如此期待。只不過現實上來說,你的表現之所以停留在一鱗半爪的程度,想必是因為在新本格派的框架底下創作吧。我認為「名偵探」與過時的元素是問題所在。

我只要一動筆,就會變成批判新本格派呢。但我本來並沒有批判的打算,因為彼此閱讀、思考的方式都不一樣,讀了島田莊司的《本格推理宣言》讓我這麼認為(這是真的)。這本書中的座談會(「新」本格推理的可能性PARTⅡ)上,綾辻行人先生說——

每年看那麼多(推理小說)獎的選評也沒用……「以推理作品來說太單薄」、「詭計不太行」已經成了固定台詞,如果亂步先生聽到可能會哭吧。我認為該以好的推理為優先,像是什麼小說部分力道不足、沒有刻畫人物之類的東西應該擺到後面……總之希望他們在推理上有所堅持。大概就是因為我、法月、以及大家都有所堅持,某種意味上說不定算是幼稚的堅持,所以擁有相同想法的讀者才願意跟隨我們到今天吧,我是這麼想的。

也就是「總之該對推理有所堅持」,「閱讀的重點是推理」吧。因此,以小說的角度而言力道稍有不足也行,這是綾辻先生的看法。嗯,這種想法當然無妨,可是我想讀小說,想讀內容豐富的小說。我有個毒舌的朋友說,新本格派這種東西讀起來連一小時都用不到。他誇下海口表示,只要先讀完結局,之後再以對話為中心從頭讀一遍就能簡單搞定。「因為他們的小說里就只有樣板人物與推動故事用的對話,一點味道都沒有。他們是不是把推理當成創意競賽啦?」。

這個朋友的言詞很極端,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那樣,或者該說像他這樣的是少數。不過,我認為本格作品有容許這種閱讀方式的弱點……這麼說大概有語病吧。不是「作品容許這樣閱讀」,而是「讀者選擇這樣閱讀」。因為跟小說的趣味性相比,本格迷更偏重詭計與解謎的邏輯趣味性,也就是推理精神。

可是呢,我無論如何都想對法月先生說——根本不需要「捨身跳向推理作品過去孕育出來的貧瘠與荒蕪」吧?這種事交給資質落於「再怎麼追求內容的豐富和深度,最後依舊只會暴露出相反的結果」這種範疇的人不就好了嗎?

會想這麼說,也是因為讀了法月先生的小說後,覺得「這個人明明能更上一層樓」。這人有豐富的推理作品閱讀經歷,又有能發揮的才華,明明只要活用這兩者就能創造出了不起的作品,卻硬是要讓名偵探登場、壓縮小說的空間,朝非常輕鬆的方向發展。本格迷或許會因此安心,但冷硬派/私家偵探小說迷卻會不滿。大家會覺得,《法月綸太郎》的世界明明敞開著,為什麼要把門關起來呢?我跟擔任《密閉教室》解說的新保先生一樣,討厭名偵探法月綸太郎(嚴格說起來應該是「長篇作品中的法月」。我對登場於《法月綸太郎的冒險》里那些短篇的法月有好感。)「若讓我以讀者的身份恣意發言,我會希望作家寫每一部作品都是在『削骨割肉』、如果阻止作家法月綸太郎這麼做的是法月綸太郎這個存在,我便無法喜歡上這個外行名偵探」。新保先生這麼寫,而我也與他有同感。

雖然好像東寫一些西寫一些沒什麼重點,但我真的希望法月先生能自新本格派金盆洗手,投靠冷硬派推理。不,如果不能金盆洗手,至少偶爾花心一下,寫部真正的冷硬派推理小說。有《密閉教室》里充滿緊張感的對話、《賴子》里提出羅斯·麥克唐納主題的手法與處理,以及《一的悲劇》里能讓人想到麥克·吉文的前半發展,只要認真地寫,應該想寫多少就能寫多少才對,為什麼要把自己限制在本格作品的框架內,窩在一個小角落裡呢?我是這麼想的。所謂的推理精神不是本格作品才有,應該私家偵探小說和警察小說也能發揮才對,不必固執於本格作品吧?

法月先生,請來冷硬派的領域吧。儘管你我的閱讀方式或許不太一樣,但我翻開JICC 的九三年版《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時大吃一驚,看見法月先生選出的前六名,瞬間讓我以為看見了自己的清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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