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真相 25

冰塊般的沉默到訪。一會兒後,西村充滿自憐的聲音緩緩融化了這道沉默。

「……不見得是。」

「事到如今,你還想推託嗎?」綸太郎瞼上有些怒意。

「不,不是這樣。我的話不是這個意思,是指你講的跟事實有些出入。請聽我解釋。」

西村將枕頭放在自己的腰與床鋪間並將背靠上去,稍微減輕身體的負擔。然而,此刻已找不到枕頭能將他受傷的心與外界的現實隔開。

「一切的元兇是十四年前那場車禍。同時失去了妻子的健康與期盼已久的長子,使得我從那之後便暗自憎恨著釀成車禍的賴子。如果我不是那天剛好在車禍現場,或許就不會這樣了。我清楚地看見女兒跳上車道……

「我也很痛苦。我不斷告訴自己不該憎恨女兒,但車禍瞬間的畫面烙印在我眼裡,賴子的罪在我腦中重演了數萬次。

「我是個軟弱的人,無法從容承受壓倒性的不幸。如果不將恨意投注在某人身上,我甚至沒有保住理智的自信。而賴子就在那裡,我別無選擇。藉著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憎恨賴子,我才能與惡夢般的現實妥協。」

西村大概是讀出了綸太郎眼中的非難,話音停下來。

「但你藏起了內心的憎恨,表面上扮演一個好父親……」綸太郎說。

「如你所言,想說我偽善就說吧。可是,我不想讓妻子知道我的恨,不願讓海繪看見我醜陋的真面目。我害怕這樣,於是將車禍的畫面藏在自己心裡,持續假裝自己疼愛賴子。

「然而不管我再怎麼努力扮演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依舊無法瞞過賴子本人。女兒不知不覺察覺了我的心情,即使如此,那孩子依舊尋求著我的愛。

「當然,這是無謂的努力。知道自己無法如願,她便以最卑劣的手段引起我的注意。賴子年歲漸長,出落得愈來愈像母親。她一定是知道這對我有效,才努力讓自己變得像母親。最近這一年,她甚至變得跟我當初剛認識的那個海繪一模一樣,反而更讓我痛苦得難以忍受。這一定是女兒對我的復仇。」

綸太郎無法繼續保持沉默。

「你這種觀點未免太一廂情願了。」

「或許是吧……」西村吐出一口瘴氣似的嘆息,「可是五月上旬賴子對我設下陷阱,除了復仇以外應該別無他意。」

「那是五月十日的晚上,對吧?」

西村宛如翻査記憶月曆似地看向空中。

「沒錯……那天晚上我陪同事喝酒,之後醉醺醺回到家。我酒量本來就不好,能回到家已經十分勉強;一進自己的房間,我當場倒在床上昏睡過去,連領帶都沒解下。

「之後不知過了幾小時,我感覺到人的氣息而睜開眼。半夢半醒間,我發覺海繪就站在身旁。她比現在的海繪年輕得多,體型還是女學生;當然,這個海繪四肢健全。我沒有半分猶豫便將海繪拉上床,因為我相信這是一場夢。

「然而,我的記憶只到這裡。隔天早上清醒時,我已經換上睡衣,內褲也換過了;前一天晚上到底發生什麼事,就連我自己也完全搞不清楚。我以為一切都是夢。

「三個多月後的八月二十一日晚上,我發現自己遭人陷害。那一天……賴子從傍晚就把自己關在房間,晚餐也沒下來吃。我對中原刑警說她傍晚外出當然是假的。到九點左右,賴子表示有話要講而把我找到她房間里,接著突然亮出那份診斷證明。她讓我想起五月十日那晚的事,然後說孩子的父親是我。

「氣急攻心的我失去理智,回過神時已經掐住賴子的脖子,因為她威脅要把這件事告訴海繪。我無法原諒賴子,只覺得賴子又想撕裂我跟海繪的愛。這十四年來我壓抑在心裡的東西,就在這瞬間一口氣爆發。」

「這不是對你的復仇……」綸太郎絕望地說,「賴子小姐希望你愛她,希望你將給母親的愛情分一點給她,即使只有幾千分之一也無妨。」

「別再說了。」西村低語。

「不,或許她真的想要你的孩子也說不定。」

二十五日的記述在綸太郎腦中復甦,某個在意的小疑問同時迎刃而解。西村在手記中寫著,當村上醫師告知懷孕時「賴子不知為何顯得如釋重負」。實際上他應該明白女兒「顯得如釋重負」的理由才對,正因為明白又不願意承認,才會下意識地採取自衛反應寫出「不知為何」這個疑問詞……

綸太郎加強語氣繼續說:

「……賴子小姐或許想代替已經無法生育的母親,為你產下你非常想要的兒子。你不覺得她是用自己的方式為十四年前的過錯贖罪嗎?」

然而,西村避開綸太郎的目光。

「我殺害賴子後的行動,就和你知道的一樣。布萊恩突然從床下跳出來,我想都沒想就空手揍死了它。」

西村舉起自己的雙手,彷彿那時的感觸回到了懷裡一樣。跟殺害女兒相比,把貓牽扯進來似乎更讓他過意不去。

「能看穿手記的欺瞞實在不簡單。我從高田口中聽說時相當佩服,你似乎連我思考的細節也全看穿了。八月二十六日記述的補寫與『Fail·Safe』作戰的真正用意,就跟先前你說的一樣,重點是將孩子生父的角色推給柊伸之。我確實打算利用為女復仇的美名,把一切責任都轉嫁到柊的身上。然而只有一件事你不曉得。如果你願意相信就好……其實賴子肚裡的孩子不是我的,真的是柊伸之的孩子。」

「怎麼可能!」

「你會這麼說很合理,但我沒有在五月那晚與女兒發生完整性行為的記憶。我只是將女兒的話信以為真,為自己的愚行感到羞恥。在那之後,我選擇柊伸之這個男人當自己的替身,卻漸漸起了疑心。以一個無關的第三者來說,柊這人符合的條件未免太多了。

「我的懷疑沒錯。最後一天我奪去柊的自由後,從他口中聽到了沒有半分虛假的真實——賴子真的跟柊有關係。日期似乎是五月十二日,我出席學會不在家中的那天晚上。

「我想,大概是十日那晚賴子無法和我完全結合。她認為重複同樣的手段也沒希望成功,於是使用替代品,而柊伸之就在那個時間點登場了。因此選擇柊伸之的人不是我,我只是沿著賴子選擇那個男人的路重新走一次而已。」

西村拚命地試圖攀住自己的話語,已經沒有其他浮木可抓了。

「可能因為柊跟我同樣是B型,同時也是賴子身邊最空虛的男人吧。賴子為了打擊我,無論如何都需要小孩;而且只要能欺騙我,誰的孩子都行。我完全上了賴子的當,因此等在我眼前的只剩毀滅。那孩子並非我的骨肉,這點是我唯一的救贖。」

實情大概就如西村所言。儘管難以判斷胎兒的生父,但西村賴子與柊伸之有關係這點無法否定。若非如此,無法解釋齊明女學院理事長為何那麼快就對綠北署施壓。換言之柊心裡有底,很可能是他為了避免後續的麻煩而向理事長哭訴。

可是就算如此,眼前這名男人的罪行依舊不輕。

「這種事算不上什麼救贖。」綸太郎說道,「只是你擅自將它當成避難所罷了。對你以外的人而言也一樣。」

時節明明還是九月初,西村的表情卻宛如嚴冬寒意已沁入骨髓。

「或許吧,至少海繪應該也這麼想。我無疑已經背叛她。畢竟到頭來,我還是相信了賴子一次……」

西村突然以雙手遮臉,彷彿要將自己的醜惡藏起來,不讓自己看見。

「光是這些行為,就可以說我死不足惜。我殺害賴子那晚已下定決心自殺,我無法原諒跟親生女兒發生關係還殺死她的自己。然而更重要的是,我無論如何都得避免海繪知道真相。我背叛了她,說不定還因此讓賴子懷孕,這個恐怖的事實無論如何都得掩蓋起來。」

「於是你決心讓無辜第三者當自己的替身並殺害他,寫下那份手記,全是為了讓太太閱讀並求得她的寬恕,對吧?在八月三十一日前半的記述中,你意外地暴露了真心。」

「沒錯。」他抬起頭,「如果海繪知道真相,絕對不會原諒我。我無法忍受這種事,我不想失去她的愛……為此要我做任何事都在所不惜,即使要與全世界為敵我也不怕。所以要我殺人也無妨,要我當個騙子、當個卑鄙小人也行。」

「可是賴子小姐的命案被視為變態過路魔的犯行,而且警察並未公開她懷孕的事實,為什麼你還要刻意將這些事挖出來?你應該只需要冷眼旁觀才對。」

「不。」西村說道,「我辦不到,因為海繪發現賴子懷孕了。她應該也懷疑我才對,只是沒說出口。所以我不能消極以對……」

「可是太太前天對我說,她沒發現賴子小姐懷孕。」

「不可能。她不可能沒發現。海繪絕對會注意到,她就是這樣的女人。」

西村的聲音充滿絕對的把握,不容他人反對。可能他才是對的。

「請讓我問最後一件事。」綸給太郎說道,「你跟森村小姐之間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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