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真相 23

綸太郎抵達大坪綜合醫院時將近十一點半,他拜託櫃檯廣播將高田青年找來大廳。西村悠史的偵訊即將到來,高田應該會來這裡。

不一會兒高田出現在走廊上,他宛如有人以武器抵在背後的俘虜一般腳步遲緩。他一見到綸太郎,表情就蒙上一層厚重的陰影。

「西村先生恢複意識了嗎?」

「嗯。」他聽起來像期望相反的結果,「他已經轉到一般病房,正在接受神經科醫生的診察。」

「縣警的偵訊呢?」

「三點開始。醫生雖然幫忙拖延,但也沒辦法再拖下去了。」

三點。那還有時間。

「昨天拜託的事,你替我轉告矢島小姐了嗎?」

高田垂下眼睛、緊咬嘴唇,接著用綸太郎能明白的程度點點頭。

「她怎麼說?」綸太郎問道。

青年別過臉般轉頭向後看,代替回答。綸太郎順著高田的目光看去,他在通往住院大樓的走廊轉角發現只露出半邊身體的矢島邦子。牆遮住女子的左半邊,看上去就像她將半顆心放在牆的另一邊。

高田輕咳一聲。聲音成了信號,矢島邦子緩緩走向兩人。她的舉止中似乎帶有前天在加護病房裡感受不到的僵硬。某種不屬於疲勞的東西,將陰霾灑在她身上。

她對綸太郎鄭重一鞠躬,卻怎麼也擠不出話語。於是綸太郎主動開口:

「我想你應該聽高田先生說了……」

「嗯。」邦子總算打破沉默,「剛才只有我們兩人在的時候說了。你真的懷疑悠史?」

綸太郎點點頭。

邦子望進綸太郎的眼睛。她那彷彿要看透對方內心的目光里,沒有敵意與懷疑。綸太郎坦蕩蕩地將自己擺在她面前,切身感受到矢島邦子心中的沉重車輪脫離了剎車,靜靜地開始轉動。

「大廳會引人注意。」高田適時插嘴,「我們到不會讓人聽見的地點吧。」

兩人點頭。在高田的提議下,他們前往這棟大樓的樓頂。

三人沉默地沿著狹窄的階梯往上,開啟有方窗的門,來到將水泥切割成棋盤狀的樓頂。樓頂足足兩座網球場寬,四周是塗成水藍色的鐵柵;此外還有長凳與煙灰缸,看來有人將這裡當成休憩場所。

矢島邦子並未轉向長凳,她一路走到樓頂邊緣,一隻手放在鐵柵欄杆上。綸太郎跟著走到她身旁,高田停在離兩人有點距離的位置。

向下望去,可以看見整片一如往常的街景,世間祥和安寧,這是綸太郎無法相信的想法。通過陸橋的電車聲混著醫院空調設備的排氣聲轟隆作響,車輛的喇叭聲與兒童患者的尖叫聲不絕於耳,熾熱的污濁空氣盤踞在整座城市裡。現在還是九月初,殘暑尚未離去。

邦子轉向綸太郎說:

「星期六諸多冒犯,實在非常抱歉。」她連用詞都改了,「不過,會用那種態度也有我的理由。你的話讓我有了某些念頭,雖然當時我覺得那實在太瘋狂……」

綸太郎接過她的話。

「為了打消這些念頭,你決定趕我走。」

「我很抱歉。不過你離開後,我的懸念並未消失。正如你所言,我本來就有這種想法。」

「星期六晚上,你似乎在西村家警告夫人小心我?」

疑問中沒有非難,但邦子依舊別過目光點點頭說:

「我猜你說不定跟海繪談過,所以去看看狀況。在海繪面前說你壞話,是因為不想讓她發現自己在想什麼。然而我愈是努力否定,心裡就愈是懷疑。儘管我不斷告訴自己得為了他保持沉默,但還是放棄了。」

「你口中的『他』是西村先生,對吧?」

「沒錯。」這就是最大的障礙,「……你好像跟高橋談過了?」

「是的。」

「當然,你們也談到我對悠史的心意了吧?」

綸太郎點頭。

「……我無法繼續留在病房看著他的睡臉。」邦子抬起臉說道,「就在我迷惘時,高田告訴我你的事。聽完後,我終於決心坦白。」

「如果這對西村先生不利,你不必勉強告訴我。」綸太郎對女子的同情不由自主地化為言語,「我也不會強迫你背叛他。」

「不,我是基於自身意志將這些話說出來。」她斬釘截鐵地道,「而且,我也沒打算背叛他,甚至可說為了給他機會才坦白。」

說歸說,要讓接下來的話語出口依舊讓邦子費了很大的力氣。她握住欄杆的力道強得讓手背浮出骨頭的形狀,眼角更因緊緊咬住嘴唇而滲出淚水。

「今早,我和五十嵐民雄先生通過電話。」綸太郎決定推她一把,「十四年前那場車禍的事,我也從他口中聽說了。」

「這樣嗎?」邦子的唇間緩緩洩出嘆息,「如你所料,他手記里的一切全是謊言——因為悠史根本不愛賴子。」

「你說什麼?」

「……他或許憎恨著那孩子。」

話音宛如滿載祈禱的鐘聲般響起,一切祈求就這麼無力地迷失在黑暗的虛空之中。綸太郎無言以對。不止是他,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落入了沉默之中。

然而,矢島邦子已經決心坦白一切,不再躊躇。當沉默凝聚成一點時,她便潰堤似地開了口:

「事情會變成這樣,全都是十四年前那場車禍害的——但在那之前,如果不先從悠史與海繪的事開始講,你大概不會懂。他們是在高中認識的,當時他們和我都是學生會的成員。海繪喜歡悠史,向我坦白她的心意。我以好友的身份,使盡渾身解數撮合他們……」

「當年的事,高橋先生告訴我詳情了。」

「這樣啊。」她的目光在空中游移,「三十年了。從那時起,兩人就強烈地互相吸引,無法想像沒有對方的人生,他們的感情好得讓旁人稱羨不已,而且似乎早在那時就約好相伴一生。」

邦子輕嘆一口氣,微微搖頭,彷彿要讓自己的心意暫時遠離。

「後來兩人分別進了不同大學,但關係已經無比堅定。他們幾乎天天信件往來,每周日一同出遊,次次碰面都有新發現,無論見面幾萬回都不夠,當時海繪常跟我說這些。悠史決心留在大學邁向研究之路,也因為有她的鼓勵。悠史確定留學英國時,最高興的就是海繪。」

「但他們對於結婚似乎十分慎重。」綸太郎說道,「高橋先生也感到不可思議,還懷疑西村先生或許跟太太的娘家有芥蒂。」

邦子搖頭。

「這是誤會。海繪的雙親很中意悠史,應該沒什麼芥蒂。他們現在的家,就是兩人同居後以嫁妝名義向海繪娘家借錢蓋的,當時悠史也只有感謝,看不出有什麼芥蒂或隔閡。」

「那為什麼不在留學英國之前舉行婚禮?」

「悠史的原則。他似乎認為『以學者身份取得讓人認同的成果前,算不上獨當一面。』他很重視婚姻這個階段,想必不願對婚禮妥協;他當時應該也下定決心,要透過倫致生活成為配得上海繪的男人。

「何況他們的感情可沒脆弱到會因為分開兩年而崩潰,隔著海更讓他們天天寫信互通音訊。不用說郵資開銷想必很大,我直到今天依舊很好奇,他們當年到底有沒有時間處理寫信以外的事。

「話雖如此,海繪當時依舊十分寂寞,但她絕對不示弱。她一邊在娘家教附近的小孩英語,一邊痴痴等悠史歸國。兩年似乎很長,卻又很短。悠史回國後約半年,兩人就幸福地步上紅毯了。」

「從相識到結婚花了十年多呢。」

「急躁的愛算不上真愛。」邦子平靜地說,「要持續培育愛情這麼久非常困難,這證明兩人對彼此誠實。」

「他們的婚姻生活呢?」

「頭幾年可說一帆風順。從婚禮前後那段時間起,悠史的工作在學界得到很高的評價,現在任教的大學更因此聘他前去開課。海繪則是理想的太太,一年後賴子也出生了,整個家庭幸福洋溢。當時悠史也將賴子當成心肝寶貝疼愛。兩年半後海繪懷了第二胎,因為悠史無論如何都希望有個兒子。一家人幸福美滿,當時看起來彷彿會持續到永遠。」

「我在西村家的客房,看見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

「拍照的人是我。」邦子的聲音里藏了與先前迥異的陰暗,「那是海繪出車禍前一個月拍的照片。」

「……據五十嵐先生所言,那場車禍的原因似乎是年幼的賴子小姐?海繪女士為了拯救跳上車道的女兒才被車撞。」

「沒錯。」邦子彷彿沉浸在十四年前那場悲劇的餘韻中,嘆了口長而沉重的氣,「……然而真正的不幸,是從大學回家的悠史正好開車經過現場。他在對向車道目擊當時的場景。」

綸太郎回想起五十嵐的話——西村悠史於車禍現場出現。邦子接著說道:

「想必他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憎恨賴子。雖然只是我的想像,但看在他眼裡就等於是年幼的賴子將海繪拖到車子前面。在他的認知中,害愛妻半身不遂並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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