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重新調查Ⅰ 6

西村悠史的家,位在市區北部閑靜的高級住宅區一角。

這裡的屋子大多在周圍鋪上砂石,並以深綠色庭木遮擋外界的視線。在這些顯眼的封閉式庭園中,唯有西村家獨樹一格。以低矮白木圍出的庭園裡只有花壇與盆栽,散發明朗而開放的氣氛。

或許是家中有病人,看得出屋主努力避免陰暗痕迹。不過,最近這十天似乎沒人負責打理,夏季雜草叢生。

種在庭園中的大波斯菊,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有生氣。秋天一起綻放時,想必會構成一幅美妙的景緻吧。然而,綸太郎很懷疑屆時看見美景的人是否還能感到喜悅。

他在門前按響門鈴,一名未滿三十的女子隨即現身。

「您就是法月先生吧,我們已恭候多時。」

這就是先前接電話那名女子。她身穿平整的棉質上衣與帶有細褶的淡紫色裙子,低調的五官蘊含了自然之美。

「冒昧打擾,請問你就是森村妙子小姐嗎?」

「是的。太太房間往這邊走,請。」妙子轉過身,因此能看見她束在頸後的黑色長髮。

綸太郎頗為意外。像這樣實際見到本人,才發現對方與手記中那個「森村小姐」的形象差異相當大,他原以為對方像老練的護士長。

「你來西村家工作多久了?」綸太郎換上對方遞來的拖鞋,邊詢問森村妙子。

「三年又兩個月。」

「也就是說,你幾乎跟他們家的人沒兩樣。」

「是呀,或許該說像媳婦吧?」她開玩笑似地說道,不過,這個玩笑只有她自己笑得出來。

西村海繪的寢室約有五坪大,是個日照充足的西式房間,內部為了病人方便,進行過大大小小的改裝。西側牆壁空一塊,大概是要擺收納式浴盆。

這裡跟此刻關著她丈夫的房間有著天壤之別。只是,不管準備多少最新式的用品,尋常人恐怕還是無法忍受在這種小空間里關上十四年。

綸太郎進房時,海繪夫人心不在焉地看著拉到床上的文書處理器熒幕。為了撐起患者上半身,那張床在她的腰部一帶彎成了く字,看來夫人無法自力撐起身體。

夫人注意到客人的身影,於是摸索著手邊的操控面板。平緩的馬達聲響起,文書處理器從夫人面前滑開。看來,那張床還有許多其他的高科技功能。

「請繼續,不必在意我。」綸太郎說道。

夫人靜靜搖頭。

「沒關係,我其實沒打算工作。」深切的自省背後,能感受到她受傷的靈魂。「請坐。」

綸太郎坐到夫人示意的椅子上,自然地打量起對方。西村海繪的容貌沉著高雅,眉形與眼神展現出內在的堅強意志。十四年來的幽閉歲月似乎並未奪去這股堅定之美,如今她的表情依舊具備了誘惑人心的力量。

她晶瑩白皙的臉頰染上了薄紅,帶有光澤的秀髮構成了優雅的波浪。可是,感覺上西村海繪並未因突然的訪客妝扮自己,這大概是她平常的樣子。

「你就是法月先生吧。」

「在這種時候突然前來打擾,實在萬分抱歉。我也覺得這樣不合常理,但最後依舊認為事不宜遲。」

「請別介意。」夫人邊調整床的角度邊說道,「我聽到外子企圖自殺時極度震驚,甚至考慮隨他而去。但他獲救了。只要他還活著,對我來說就已足夠。」

「可是,西村先生現在的立場非常糟糕。」

「我明白,他把自己逼得太緊了。這回輪到我振作了,不能哭哭啼啼。」

西村海繪遠比表面上堅強,綸太郎心想。或許長年與沒有恢複希望的重症搏鬥,會讓人產生某種韌性。

森村妙子彷彿要打破沉默似地走進房間,還推了一台放著冰涼麥茶的餐車進來。夫人說了聲「謝謝」後,從妙子手裡接過杯子放到床頭柜上。兩人的舉動雖然沒什麼特別,卻看得出她們十分熟悉彼此。

妙子鞠了個躬,隨即從兩人面前退開。門關上後,夫人再度開口。

「我會立刻答應和你見面,你是不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綸太郎老實地點頭。

「你跟我想的一樣,相當正直。」

「這是什麼意思?」

「我聽過你的大名。整天待在床上很無聊,為了打發時間,我讀了不少推理小說。」

「那麼,您也讀過我的書嘍?」

夫人點點頭。

「你還年輕,沒辦法對自己說謊,對吧?我有這種感覺。如果我沒看錯,你除了是推理作家,更是值得信賴的人。所以,我認為可以安心將外子與小女的事告訴你。」

對方彷彿看穿了自己的底細,綸太郎頓時手足無措,坐立難安。這種感覺雖然沒多久便消失無蹤,卻留下了奇妙的餘韻。

西村海繪對他人的「內在」極為敏感,或許是身體上的不自由磨練了她這方面的感官吧。這人確實不好應付,但綸太郎還是得完成來此處的目的,也就是「以問題釣出答案」。

「您讀過西村先生的手記了嗎?」

「當然。」夫人驕傲地回答,「畢竟那是為我而寫的。」

「您讀完後有什麼感想?」

「非常震驚。」

她只說了這幾個字。綸太郎原本要等她說下去,卻發現沒有後續,不得不重新發問。

「這個問題或許會有點冒犯,還請見諒。您在閱讀那份手記的時候,是否有過難以置信的感覺?」

「當然難以置信。如果辦得到,我甚至希望寫在那份手記里的一切全是胡說八道。」

這是在模糊焦點。

「那麼,在具體的記述中,有任何明顯是西村先生扭曲事實的部分嗎?」

「豈有此理,絕對不可能。外子是為了我才把這一切全寫下來,而且也有了捨命的覺悟,不可能有什麼非得隱瞞的事,應該沒有寫下謊言的必要。」

「可是,警方正在研判西村先生找錯復仇對象的可能性。」

「這太愚蠢了。」她別過目光,表示不打算繼續回答這個問題。

綸太郎換了個話題。

「接著,我想請教關於令千金的事。您完全沒發現賴子小姐懷孕嗎?」

夫人哀傷地搖頭。

「我沒注意到賴子身體的變化,只覺得她似乎胖了點,沒想到她居然懷有四個月的身孕。」

綸太郎心想,原來「母親必定會注意到子女的變化」只是謠言,但他並未把這個念頭說出口。或許在床上度過的漫長歲月,導致她變得漠視別人的肉體,用這件事指責她未免太過殘酷。

「您對賴子小姐的行為怎麼想?也像西村先生一樣覺得遭到背叛嗎?」

「賴子確實太過輕率,但這件事不能只怪她。追根究底,讓她念那所學校就是個錯誤。我們明明是為了避免這種事,才選擇齊明女學院這所名校啊。」

「您對柊這個教師有何看法?」

「我恨他。這人不但哄騙我女兒,還讓那孩子……」夫人說到一半便無以為繼,「總之,那個男人糟蹋了我們的幸福,我對於他的死沒有半點同情。外子的所作所為沒錯,將外子當成罪犯才叫做有問題。」

「如果殺害賴子小姐的兇手不是柊呢?」

「這種假設毫無意義。」

夫人斬釘截鐵地回答完便緊閉雙唇。綸太郎再次有種碰壁的感覺,他認為似乎有必要從其他角度下刀。

「對於西村先生試圖拋下您自殺一事,您如何面對?」

「很像他的作風。」夫人看起來絲毫不受影響,「自己背負一切走向窄門。如果立場交換,我應該也會做出一樣的事吧,我完全能體會他的心情。」

「您恨他嗎?」

「怎麼可能。我愛他,這份感情縱然海枯石爛也不會改變,畢竟我只剩下他了。」夫人說得像十五歲少女般直接。這些話語聽起來偏離現實甚遠,或許這並非她的全部。

「也就是說,他的行為應該得到寬恕嘍?」

綸太郎故意使用手記中的詞。夫人可能注意到了這點,目光微微有些晃動。

「當然。」

「但您不會嫉妒賴子小姐嗎?西村先生可是拋下了您,打算為賴子小姐犧牲呢。」

「你完全不明白。」她就像個為笨拙學生煩心的老師,「比較根本毫無意義。打從我變成這樣之後,賴子的存在到底給了我們多少慰藉,這種事根本不可能向他人解釋清楚。我們這十四年來的喜怒哀樂,全都跟賴子脫不了關係。難道你能了解為人父母者失去這麼一個女兒的辛酸嗎?」

「既然如此,我能不能請教一下十四年前那場意外是怎麼回事?」

夫人的臉首次明顯變得僵硬。

「普通的車禍。當時是五月的傍晚,我不小心走上車道,被小型麵包車撞倒了。當時我懷著第二胎,這你應該曉得吧。」

「是的。」

「車禍的衝擊使得孩子流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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