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重新調查Ⅰ 5

綸太郎將陷入沉思的刑警留在原處,逆著綠色箭頭前進,醫院的氣味彷彿與他融為一體。然而,他走沒多遠,就聽到開門聲與奔來的腳步聲。

「法月先生。」

他停步回頭,發現高田追了過來,於是若無其事地詢問怎麼了。

「弄得像把您趕出去一樣,真是抱歉。」高田突然雙腳併攏一鞠躬,「矢島小姐沒有惡意,只是這回的騷動讓她有些慌亂,所以態度差了點,其實她是個非常率直的好人。如果她冒犯到您,我在這裡代為謝罪。」

「沒什麼。」綸太郎見對方又要低頭,揮手制止,「不用在意。」

「太好了。」

肩膀劇烈起伏的高田喘著氣。一會兒後他的表情僵硬起來,彷彿肩膀突然碰到什麼東西似地瞄向牆壁,裝出一副要整理衣領和扣鈕扣的樣子。綸太郎見狀,出言催促:

「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吧?」

「是的。」高田點點頭。隔了約兩次呼吸的時間,他才把眼神拉回綸太郎身上開始說明,「剛才您說在教授的手記中發現了疑點,對吧?」

「嗯,我確實是這麼說沒錯。」

「其實,我也對手記中的某處有點在意。呃,不是什麼很嚴重的問題啦。」

高田雖然說不嚴重,口氣卻十分認真。綸太郎靜待他說下去,卻沒等到半個字。

他是單純出於慎重,還是想用這種態度摸清自己的底細?會這樣懷疑就是神經過敏的證據,但保險起見,綸太郎決定試探一下高田。

「……我在大前天的文章中,曾試著對這個理所當然的疑問提出一項有力的假設。」

他一引用部分手記內容,高田眼中便亮起了信賴的光芒。

「果然沒錯,您也注意到了嗎?」

綸太郎頷首,這人合格了。於是,他問對方是否能撥點時間談談。

「現在沒辦法。」高田遺憾地搖頭,「我很擔心矢島小姐。別看她那樣,她從昨天起就沒闔過眼。」

「等你有空的時候就行了。」

「這個嘛……」

高田的臉色突然暗了下來。他的目光確實對著綸太郎,但映在眼裡的影子顯得頗為空洞,彷彿兩人之間隔了一面看不見的凹透鏡一樣。模糊的預感在他心中起了衝突,並且化成猶豫浮出表面。

「不勉強。」綸太郎說道,「如果你不願意透露,不說也無妨。」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青年慌張地否認,看起來就像要用這句話趕走腦中的恐怖思緒。或許是奏效了吧,他的表情嚴肅起來,接著以誠摯的聲音補充說明道:

「方便的話,希望您能等到明天。一方面也是因為我想整理一下思緒。」

綸太郎以眼神表示同意。

「白天有學會志的編輯會議,我想開完會後應該就有空了。」

「編輯會議?在這種時候舉行?」

「是的。其實我也想請假,但教授是發起人,如果我不代替他露面,會給其他人添麻煩。如果知道會議因為我告假而流會,教授也不會高興吧。」

照這口氣看來,他似乎相信用心處理日常瑣事能夠中和事態的異常。確實,以目前這種充滿變數的狀況來說,或許他的態度才正確。

「會議大約幾點結束?」

「大概會到四點吧。」

「那就留點緩衝,我們約五點見面吧。」

兩人講好碰頭地點,就這麼結束了對話。

綸太郎看著高田快步走回病房。高田心中應該也冒出了微小的懷疑嫩芽,但從那遠去的背影來看,他似乎還不曉得這點疑心會結出怎樣的果實。知道答案後,他是否也會像矢島邦子那樣守口如瓶呢?綸太郎突然有這種感覺。

綸太郎叫住在走廊上擦身而過的護士,詢問西村悠史的主治醫師是誰。對方說出吉岡這個姓氏,並描述了醫師的特徵。據說那人的額頭長得像舒芙蕾,此時似乎在內科辦公室。綸太郎又問辦公室在哪裡,護士微笑指著地上的銀色箭頭。

正如護士所言,吉岡醫師在辦公室。原來如此,那理性的白額頭確實容易讓人留下印象。年近四十的醫師跟預期中不同,似乎是個十分友善的男人,聽到綸太郎說想聊聊加護病房的患者時,不但爽快答應,還順便邀綸太郎到醫院餐廳共進午餐。

餐廳有一整面玻璃窗,中庭草皮的反光從該處射入室內。綸太郎在醫師的推薦下點了漢堡排套餐,接過拖盤後,便開始尋找空位。雖然正逢人多的時候,但兩人還是找到了面對面的位置坐下。

「二十六號房的患者是指西村悠史吧。」吉岡醫師一派自然,「他是前天晚上被送進急診中心,而我那天正好值班。他進急診室的時候處於重度昏迷狀態,情況非常危險。別說意識了,連對光線的反應都沒有。」

「當時離他服毒大約過了多久?」

「將近兩小時。總之,我先替他裝上呼吸器,接著洗胃,儘可能阻止身體吸收,將毒物排出體外。治療急性中毒,端看能否迅速確定毒物成分,他的狀況該說非常幸運吧。」

「此話怎講?」

「發現者有急救與看護的知識,當場確定患者同時服用抗憂鬱劑與酒精,並向急救人員報告,也因此得以早期進行適當的處理。」

吉岡說話時,手中刀叉也沒閑著,彷彿邊嚼絞肉邊談患者的事,就等於迅速而確實的手術處理一樣。他的姿態確實也算得上優雅。

「現在西村先生的狀況如何?」

「恢複得很順利,今天早上已經對疼痛刺激產生反射作用了,大概明天就能恢複意識吧。」

「我聽警察說還要花上三、四天。」

「那是講法的差異。」吉岡將水煮蔬菜推到盤邊後,注意到綸太郎的目光,於是補充說明:「我雖然一天到晚叮嚀患者別偏食、要吃黃綠色蔬菜,但我實在拿豌豆沒辦法。」

綸太郎頷首,催促他說下去。

「所謂講法的差異是指?」

「我們在提到昏迷狀態時,會依嚴重程度區分為四個等級,從復甦到神智清醒之間也有好幾個階段。而對於他這種企圖自殺的患者,必須將心理治療考慮進去。我所謂的明天,是指他能自然睜開眼睛的時間,要恢複到能讓警方偵訊的程度還得再花上兩三天。」

「恢複意識後,他有沒有再度自殺的可能?」

「這個問題不屬於我的專業領域,所以沒辦法保證,但我認為很有可能。恢複期的心理治療,最大目的就是防止患者再度自殺。之所以告訴警方恢複意識需要三四天,其實就是考慮到了這點。」

提到「警方」這個詞時,醫師總會皺起眉頭,大概有什麼特殊涵意吧。或許他們曾提出與患者利益衝突的要求。

吉岡以叉子靈巧地撈起盤邊剩下的最後一粒米飯送進口中。接著,他向綸太郎知會了一聲後離座,從咖啡壺那兒拿了兩個紙杯回來。

「若不介意是黑咖啡,請用。」

「謝謝。」

「還有問題嗎?」吉岡啜飲著咖啡邊問,「我差不多該回去工作了。」

「那麼,我想請教最後一件事,不過,回答時麻煩當成一個假設性的問題。患者有沒有可能是假自殺?」

吉岡睜大眼睛,卻沒顯得特別驚訝。他咧嘴一笑:

「其實,這才是你真正想問的吧?」

綸太郎頷首。吉岡放下咖啡,十指交握。

「即使同樣稱為『假自殺』,也會依當事人有無明確造假意圖而有所區別。沒有明確意圖的情況屬於精神科的範圍,我無法判斷。你問的應該是有明確意圖的情況,也就是他有沒有可能刻意表演一場自殺未遂的戲碼,對吧?」

「沒錯。」

「若是這樣,我會告訴你『不可能』。」吉岡醫師說得斬釘截鐵,一臉認真。「正如我一開始說的,當時他的情況非常危險。同時服用藥物與酒精會讓死亡率倍增,如果發現得遲一點或許就來不及了。要是沒打算死應該不會配酒,單純服藥就足夠製造效果。」

「原來如此。」

「此外還有一點,我聽說能及早發現也是出於近似僥倖的偶然。將這些事放在一起考慮,事先預期能獲救而假自殺的可能性幾乎是零。

「不管怎麼樣,如果是意圖自殺未遂,進急診室後我一眼就看得出來。這種患者我碰多了,就算沒有意識也猜得到。這算是臨床的直覺,不過這個案例我沒有類似的感覺,換言之,西村悠史的自殺是貨真價實。這樣解釋你能接受嗎?」

「非常清楚。」

「不過,為什麼你會在意這種事?」醫師問道。

「我是個什麼事都得先懷疑一次才放心的人。」綸太郎說完,又帶著苦笑補充:「剛剛的問題請當我沒問,有群土狼般的傢伙正等著我說錯話。」

吉岡點點頭,作勢拉起嘴上的隱形拉鏈,動作正好跟替屍袋封口沒兩樣。

與醫師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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