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重新調查Ⅰ 4

進入醫院用地後,富樫一句話也沒說就把車駛進停車場。停車位幾乎都已停滿,不過,他看準醫療器材廠商的麵包車開走後的空位,將Sprinter停了進去並熄火。

「你打算跟進病房?」綸太郎出言諷刺,「我還以為你只是親切地送我來這裡。」

富樫解開安全帶,放鬆身體。不過車鑰匙依舊插著。

「我待在這裡。昨天我本來想摸進病房,但是被抓到了。我可不想讓人修理第二次。」

「既然如此,在門口放我下車不就好了。」

「這麼一來你就沒車回去了吧?」富樫抬起下巴示意,「我這是出於好心,不用在意。只要說個地方,我就會把你送過去。」

「或許會花上不少時間喔?」

富樫露出自以為是的笑容。

「我早就習慣等待了。」

「那請慢慢等。」

綸太郎自行下車。儘管他覺得富樫很多事,但他也知道那人就算講明了也不會輕易打退堂鼓。畢竟彼此都在試探對方底細,老實的那邊就會落於下風。車門關上後,富樫便從后座拿了本填字遊戲雜誌研究起來。

綸太郎離開車,走向內部挑高的入口大廳。除了某處傳來的蟬鳴外,整個空間就像按下靜音鍵一般安靜。現在十一點,太陽還未到頂。陽光雖然強,氣溫卻也沒高到會讓人滿身大汗。

一推開玻璃門入內,視野瞬間像蒙上層紗似地暗了下來。他走了兩三步,發現腳下是與富樫那輛車同色的亞麻地板。

大廳里人影稀疏,幾乎都是衣衫不整的老人,但其中有個只穿了內衣的女子孤伶伶蹲在地上,抬頭盯著綸太郎,而附近沒有看到任何像是她母親的身影。

綸太郎向服務台表明身份,詢問西村悠史的病房。

「一號住院大樓二樓的二十六號房。」值班護士的視線離開住院名簿,「沿著地板上的綠色箭頭走就能找到。」

「謝謝。」綸太郎邁步離去。

一號住院大樓的走廊夾在兩側的房門隊伍之間,筆直向前延伸。日光燈照在灰泥牆上,室內景象好似漂白的夜色,落在亞麻地板上的陰影更有如深海魚般搖擺。至於醫院的氣味,則在寂靜的空氣中纏著嗅覺不放。

綸太郎在習慣這股氣味前抵達了二十六號房,門口標示著「加護病房」。

一名陰沉的年輕男人坐在門旁的長凳上。身穿便服的他蹺著腳,稍微扭過身子讓側頭部靠著後方的牆壁。男人聽到綸太郎的腳步聲,緩緩睜開了原先閉上的眼睛。

「有什麼事?」他傲慢地問道。

看樣子是負責監視的刑警。

「西村教授的病房是這裡吧?」

「沒錯。你可沒辦法和他說話喔,他還沒清醒。」

「我知道。」

「有何貴幹?」

綸太郎報上自己的名字與來意。

「哈。」刑警說道,「有人跟我提過你的事了。」

這時,或許是外頭的交談聲傳了進去吧,病房的門開了,一名男人探出頭。這人膚色偏白,鼻樑頗高,一頭柔順的髮絲中分,穿著短袖格子襯衫加棉褲,是名眼神溫柔的青年。

「請問哪位?」

「敝姓法月,接受警方以外的人委託,以非官方身份調查西村賴子小姐的案子。」

幸好對方一聽到名字就反應過來。

「您該不會就是推理作家法月綸太郎先生?」

「是的。」

「大名如雷貫耳。」

這句話說完後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青年轉頭望向房內,但從綸太郎的角度無法判斷他往哪兒看。重新面向綸太郎時,青年臉上浮現微妙的表情。

「要進去嗎?」

他猶豫一會兒後這麼問道。綸太郎頷首,看向長凳上的刑警徵求許可。刑警的頭離開牆壁,一副嫌麻煩的口氣說道:

「這樣能降低腦袋的溫度,很涼快。」接著他一臉無趣地哼了一聲,「我剛剛不是說『有人跟我提過你的事了』嗎?」

刑警再度靠上牆,閉起眼睛。綸太郎聳聳肩,踏入病房。

這是間冷清的單人房,裡頭有張靠窗擺放的床,床頭的百葉窗已拉下。床上躺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正是西村悠史。

點滴與人工氣道分別以OK綳固定在露出的手臂與鼻子上。之所以固定住患者上半身,想來是為了避免患者亂動導致管子脫落吧。被子底下伸出了好幾根電線,接在床側面的熒幕上。

西村的臉色不佳,但以一個前天才服毒的男人而言算很好了。那頭茂密的黑髮,有種突兀的感覺。他雙眼緊閉,綸太郎無法目睹手記中描述的那對紅茶色瞳眸。

「似乎還會昏睡好幾天。」青年小聲解釋,「這是中毒休克導致的暫時性意識障礙,醫生說不必擔心。」

說話者的臉色倒是累得像個病人,大概是看護患者的初期癥狀吧。他想起自己還沒報上名字,趕緊補一句:

「我是高田滿宏,在教授的研究室擔任助手。」

坐在床邊椅子上看著患者睡臉的女子,聽到談話聲後轉過頭來。她的年紀與西村相仿,剪了一頭只到頸部的整齊短髮,穿著船領針織衫與淺褐色長褲。

女子起身走向兩人。她舉手投足有如寶塚歌劇團飾演男角的演員那般充滿律動,鮮明的五官更加強了這種印象,年輕時多半是個吸引眾人目光的美女。即使現在青春漸逝,依舊能感受到昔日風采。不過,她也跟高田一樣,難掩疲憊之色。

綸太郎轉向她問:

「你是矢島邦子小姐吧?」

「你是誰?」她的聲音聽來大膽、尖銳,「看起來不像刑警。」

「敝姓法月,目前基於私人理由調查賴子小姐的案子。」

女子毫無顧忌地打量起綸太郎。

「……如果你是新聞媒體的人,最好趁著被趕出去以前自行離開。」

在綸太郎回答前,高田搶先揮著手介入兩人之間。

「不是的,矢島小姐。法月先生是有名的推理作家,還曾經解決實際發生的案件。把他跟昨天那個男人混為一談就太失禮了。」

昨天那個男人大概是指富樫吧,難怪他沒跟來。

綸太郎姑且點頭,表示高田的解說無誤,不過矢島邦子的眼神依舊險惡。高田不由得回望綸太郎一眼,泄氣地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的來歷了。」這回女子的話聲中夾帶了露骨的輕蔑,「不過,所謂的『私人理由』只是個幌子吧?八成是齊明女學院派來的間諜,對不對?」

綸太郎正想問她為什麼知道,但在出口前想起了富樫的話。

矢島邦子不可能跟齊明女學院串通,顯然是當場看出來的。正如富樫所言,根本是「一目了然」。綸太郎這才重新認清自己的立場有多麼不自由,不禁啞口無言。

「看吧。」邦子痛罵眼前的不速之客,「沉默等於認帳。學校的走狗沒資格待在這裡,快給我滾出去。」

「慢著,你誤會了。」

「說什麼蠢話。」她彷彿要趕人似地逼近綸太郎。

「請聽我解釋。確實如你所言,我來這裡是齊明女學院的安排。不過除了答應參與這個案子之外,我也有自己的考量。」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綸太郎盯著邦子的眼睛。明明遭對方不留情面地責罵,他卻不知為何不想對眼前的女子生氣,甚至因為無法讓對方了解自己的本意而感到焦躁。聽起來很奇妙,但他似乎隱約對比自己年長十五歲有餘的毒舌女產生了好感。

「齊明女學院的想法與我無關,我只想了解這個案子的真相。別人怎麼想我不管,但我打算保持完全的公正與中立。」

「自我吹捧就免了。公正中立的真相倒還趕得上,因為他老早就把真相公諸於世了。」說著,她同情地看向病床上的男人,「只不過賭上了自己的命。」

「你敢保證他的『真相』絕對沒有錯嗎?」

「我敢保證。」

「你還是收回這句話比較好。」綸太郎覺得自己的聲音中似乎帶了點火氣,「我在他留下的手記里發現了疑點。」

「別這樣,本人在這裡。」邦子嚴聲斥責,「你是為了自我宣傳才跑到這種地方來嗎?你現在就跟新興宗教的傳教士沒兩樣,只是利用三寸不爛之舌把自己的真實強迫推銷給別人而已。」

這番非難雖然毫無道理,卻觸及了綸太郎心中的疙瘩。他無法挺起胸膛反駁,只能等待對方的怒氣因自身重量落入沉默深淵。

邦子看見綸太郎的遲疑後,似乎也認為自己說得太過火,態度迅速和緩下來。

「……你看起來不像壞人,似乎是我太急躁了。把你當成學校間諜這點我道歉。」

當然,這並非完全接受綸太郎的口氣,明顯只是暫時妥協。不過,單單這樣就是很大的讓步了。

她坐回床邊,整理起看不見的床單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