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重新調查Ⅰ 3

靠在櫃檯前柱子上的男人向綸太郎搭話。他是個戴著淡色眼鏡的微胖男人,一頭近似鬆脫毛線球的少年白頗為顯眼。

「看樣子你跟中原那傢伙鬧翻了。他氣得七竅生煙,連我也跟著倒霉。」

他一身皺巴巴的襯衫搭上皺巴巴的夾克,似乎跟熨斗無緣;再加上那放肆的態度,立刻就能明白這人是媒體工作者。

「有何貴幹?」

「我是《周刊先驅》的富樫。」對方從牛仔褲後方的口袋掏出折起一角的名片,「法月先生,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綸太郎搖頭。

「很遺憾,我時間有限,接下來還有其他地方要跑。」

「我自認知道你要去什麼地方。要不要搭我的車?」他的鏡片之後露出耐人尋味的眼神。

這引起了綸太郎的好奇心,於是他接受了富樫的邀約。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車恰好引擎出了點問題送修。

兩人走出建築,前往停車場。車子是亞麻色的豐田Sprinter。綸太郎關上副駕駛座的門後,富樫便默默地把車開出去。

富樫沿著國道朝荏田方向行駛,一路順暢,而他握住方向盤的手也沒有半分猶豫。看樣子他自稱知道綸太郎要往何處並非信口開河。

「我對這個案子很感興趣。」富樫主動開口,「雖然已經能寫成大新聞,但背後似乎還有些文章。正當我為此開始取材時,卻發現法月綸太郎突然出現在綠北署,於是我認為這案子必定另有蹊蹺。」

「所以呢?」綸太郎冷淡地說道。

「你跟想撈到低俗醜聞的八卦記者不同,既然會特地跟這個案子扯上關係,應該是出於某種特殊理由或專業層面的好奇心。這也就表示,西村父女的案子很可能會有意料之外的新發展,我沒說錯吧?」

「新發展?」

「沒錯,我期望你能帶來不同於父親手記與警方見解的獨特觀點。」

「你太抬舉我了。」綸太郎打算以客套話敷衍過去,「我只不過是為了替小說取材……」

富樫搖搖頭。光的方向讓他左眼一帶產生了薄鏡片的陰影。

「裝傻也沒用。如果只是取材,你就不會跟中原起那麼大的衝突了吧?」

「那點往來可沒有大到足以稱為衝突的程度。」

「說是這麼說,但你出來時表情也相當嚴肅。」

這人不著痕迹地把這些細節都收進了眼裡。

「有些意見上的落差就是了。」

「我倒想好好了解一下所謂的『有些落差』是差在哪裡。」

「情感上的不對盤而已。」綸太郎口氣平淡,試著不讓對方信以為真,「他硬是要別人接受過路魔的理論,讓我有些反彈。他似乎因此不太高興。」

「那就是你不對了,應付地方刑警得把姿勢放低一點。畢竟他們本來就很討厭外行人插嘴。」

綸太郎表示同意,接著問富樫:

「你認識中原刑警嗎?」

「交情算不上好,但也不是完全陌生。這人雖然能幹,卻不怎麼懂得變通。」

「似乎不止是『不懂變通』。」

聽到綸太郎的嘀咕,依然看著前方的富樫左側嘴角露出令人在意的笑容。

「你神經綳得很緊嘛,想必還有其他地方起爭執吧。你是不是用寫在那份手記裡頭的理由指責中原?」

綸太郎沒有否認。

「你這人意外地亂來。」

「怎麼會,我只不過試探一下,是對方小題大作。」

「光是敢試探就很不簡單啦。」

富樫裝出大感意外的樣子。不過,看來他確實也覺得這件事很有趣。

「可是,從你的口氣聽來,簡直就像認為西村悠史的復仇合情合理一樣。」

「我沒這麼說,只是主張這樣的可能性不見得是零。」

富樫的肩膀上下晃動。從幅度可知那並非因為車子的震動,但他並未笑出聲。

「事情似乎有趣起來了。你的贊助者是齊明女學院吧?但你依舊宣稱自己中立。換言之,必要時就算得跟贊助者杠上,你也在所不惜。」

綸太郎揚起眉毛,斜眼瞪向富樫。

「原來如此,難怪安排得這麼周詳。」

「這話怎麼說?」

「你也太狡猾了,富樫先生。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會出現,才在綠北署埋伏。既然同樣是拿人手短,麻煩你老實說,究竟是誰指使你盯著我?」

「沒有人指使。」富樫泰然自若地回答,眼睛並未離開擋風玻璃,「剛才也說過,我一開始就對西村賴子命案有興趣,所以每天都跑綠北署,會見到你只是偶然。」

「那麼,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的贊助者是齊明女學院?我應該還沒將委託人的名字公開才對,知情的只有少數關係人士。」

「你或許以為這樣就佔了上風,遺憾的是我沒打算低頭。」富樫就像在嚼口香糖一般斷斷續續說道,「你以為沒人察覺是齊明女學院找上你嗎?如果是這樣,那你還真是樂觀到了極點。」

「這話什麼意思?」

「這狀況不是一目了然嗎?需要你插手的人,必然對當前狀況不滿,希望有所改變,除了齊明女學院以外不作他想。這點小事不用聽人家說也猜得到。」

「乍聽之下很合理,不過無法解釋你為何知道我接下來的目的地。」

「你比傳聞中更像個懷疑論者。」富樫裝模作樣地縮了縮頭,「身為一個記者,多少會動點腦。先找上負責的刑警打聽案情概要,接著拜訪當事人。這種想法有那麼突兀嗎?」

綸太郎轉過身子,盯著富樫的側臉。雖然無法從這人的表情判斷其話語的真假,但在這個狀況下實在無法不令人起疑。

「……我明白了。」

聽到綸太郎以明擺著不信的口吻回應,富樫咧嘴一笑。這笑容顯得有些彆扭,彷彿要把自己剛才所說的一筆勾銷。只不過,綸太郎不清楚這人是否刻意這麼做。

富樫什麼也沒說,將目光轉回擋風玻璃,重新專註於前方的車流。綸太郎則動手調整車內空調的出風口,感受涼意。外頭是晴朗無風的好天氣。

汽車從標示著「新石川入口」的地點離開國道,北上鑽過東名高速公路底下,穿過小學校地旁邊。落在操場上的校舍陰影,留住了非常清晰的一整片八月之黑。

富樫突然重啟對話,或許是不喜歡安靜地跟男人共乘一輛車吧。

「你跟齊明女學院的理事長談過了嗎?」

「還沒。」

「打算什麼時候去?」

「近期內對方會主動聯繫吧。」

其實綸太郎跟對方約了三點碰面,只是故意不講。富樫多半是在裝傻,而且就算他真的不知道也無妨,這種事沒必要特別講出來。綸太郎將出風口調回去,邊詢問理事長是位怎樣的女性。

「了不起的女中豪傑。」富樫噘起嘴吐了口氣,「簡單地說,水澤惠里子就像這地區上流婦人會的總帥。她成為縣文教委員會特別委員已有十年,全國女子教育問題聯絡會議的副議長也擔任了兩期,除此之外的頭銜不勝枚舉。她比一些三流的政治家和評論家來得有人望,說話也很有份量。」

「她是個能夠帶領潮流的人?」

「這麼想就對了。不過她的人望與權威,說穿了都是因為擔任齊明女學院理事長而來。所以,這個案子不止會影響學校,她個人的公眾形象也會大受打擊。」

富樫意味深長地停了下來,讓人感覺還有弦外之音。綸太郎想起昨晚法月警視說過的話,於是兜了個圈釣富樫。

「意思是,有人樂於見到這種發展?」

「這種人倒也不是想不出來,只不過一解釋起來可就複雜了。」

「怎麼說?」

「這消息聽起來不怎麼可靠就是。」富樫拿這句話當開場白,一副自己也不相信這種謠言的口吻。

然而,這種態度最需要提防。打定主意要洗腦他人的傢伙,反而不會用認真的口氣說話。

「你知道理事長的哥哥是眾議院議員吧?他是這個選區出身,但據說他的票有很大一部分來自都市區的婦女。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

「你是指妹妹的名字替水澤議員拉了不少票吧。」

「沒錯。話說回來,雖然這個選區所有議員中,含他在內保守黨一共佔了兩席,但另一位叫油谷的資深議員和他可說是水火不容……不,應該說兩人的關係正如其名,就像水跟油一樣。」

「明明是同一個黨的戰友還這樣?」

「雙方的對立起於中央的派閥鬥爭,積怨很深。詳情暫且不提,不過上次選舉時縣黨部曾因此一分為二,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泥巴戰。雙方只因為地盤部分重疊,就使出各種骯髒的手段互扯後腿。

「最後雖然兩人都當選,油谷議員卻失去了許多票,很丟臉地只以數千票之差險險保住席位。其中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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