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 餘波

孩子們只不過先走,而且他們不想回頭。

讓我們隨孩子前往山丘,登上那風和日麗的山丘。

——《悼亡兒之歌》

好熱。森村妙子脫口而出。

窗戶明明關著,夜晚的熱氣卻緊緊貼在肌膚上,始終沒有遠去的跡象。即使沖個冷水澡再換上寬鬆的薄衣,這股燥熱依舊不肯離去,讓人明明不想活動卻怎麼也坐不住。

不,其實妙子也曉得這並非暑熱所致。更何況,一個人待在冷氣這麼強的屋子裡哪可能熱成那樣……

妙子之所以坐立不安並非因為外界,而是她的內心。天氣熱不過是敷衍自身心情的藉口,實際上有股更為明確的不安執拗地折磨著妙子。她只想得出一個理由,而正因為連她自己也明白,所以無法坐視這種不祥的預感。

她再度看向掛鐘。

晚上九點三十二分,差不多一小時了。妙子忍不住將手伸向桌上的電話,但她雖然拿起話筒卻始終沒按下號碼,只是下意識地不斷讓話筒在手中移動。

一定是自己多心了。妙子輕咬嘴唇,看著手掌映在話筒上的陰影。她不想每次有什麼事就擺出一副自家人的樣子,讓人覺得自己是個雞婆的女人。

最後她就這麼放回話筒,翻閱起買了放著的雜誌。只不過妙子完全沒將上頭的鉛字看進眼裡,西村教授那無意間讓她瞄到的狼狽神情始終揮之不去。妙子轉頭看向時鐘,九點三十六分。這是第幾次了?她打算開電視解悶,雙手所及處卻遍尋不著遙控器,因此她也失去了看電視的興緻。落在心底的不安陰影,已經伸長到無法忽視的地步了。

今晚教授的樣子不太對勁,應該說有種不尋常的感覺嗎……

確實,自從發生賴子那件事以後,教授經常露出陰沉的表情,但他從未像今天這樣顯得殺氣騰騰。妙子覺得自己彷彿整顆心揪在一起。那會不會是某種危險信號?

教授似乎在八點前悄悄離開了家門,八點過後家中就見不到他的身影。就連詢間太太,她也只是歪著頭說想不到他出門的理由。晚上一聲不吭地離家,實在不像他。

八點二十五分左右,汽車停進車庫的聲響傳來。擔心的妙子跑到玄關,將門開了一個小縫,隨即看見一家之主的臉,於是她說了聲「歡迎回來」便側身讓路。教授眼中滿是狼狽,妙子以為自己看見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森村小姐。」西村教授反手關上門,唐突地開口,「你可以回去了。」

「可是,您突然這麼說……」

「拜託。」教授語帶些微顫抖,「今晚請你暫時離開這裡,要不然…。。。」

說到這裡,他突然閉上了嘴。妙子感受到近似敵意的氣息,不由得退縮。

「我、我知道了,我這就下班。」

她慌慌張張地跑出西村家。

回到自家,靜下心思考後,妙子不禁擔心起來。無法形容的不祥預感騷動著她的心。一想到這不是外人該擅自臆測或煩惱的事,她就更加不安。

平時沉穩的教授居然那麼慌亂,令她毛骨悚然。到底他在外頭出了什麼事?那副狼狽的樣子,簡直像在行兇現場遭人目擊的殺人犯。

不對……妙子立刻甩開這個念頭。殺人犯這種聯想未免太荒謬了。此刻時鐘正指著九點三十九分。他好不容易才決定從賴子死亡的打擊中重新站起來,我卻滿腦子怪念頭。秒針走了三十秒。怎能懷疑說好絕不輕率行事的人呢?妙子的目光無法離開時鐘。沒錯,一定是我想太多了。不可能發生(五十六秒、五十七秒、五十八秒)什麼壞事。九點四十分……可是,為什麼我會這麼在意時鐘?再說,我到底在急什麼呢?還是說……這是某種預兆?

妙子反射性地抓起話筒,這回她毫不猶豫地撥打西村家的電話號碼。撥號聲隨之響起,嘟嘟嘟嘟,在她耳中不停回蕩。

沒有人接。為什麼?教授不在家嗎?還是他出了什麼……

妙子掛斷電話另撥其他號碼——夫人房內專用電話的號碼。夫人正式決定創作童話時,為了工作方便而另拉了新電話線。這回第一聲還沒響完對方就接起來了。

「喂,太太嗎?我是森村……」

「森村小姐?太好了,我正打算撥電話給你。」

「呃,剛才匆忙下班,真是抱歉。」

「那種事不要緊。話說回來,我老公的樣子不太對勁。剛才外頭的電話響個不停,他卻完全沒接。」

「那是我打的。」

「這樣啊。還有我試著按了好幾次呼叫鈴,但完全沒有回應。想必出了什麼事,可是我一個人什麼也辦不到。森村小姐,能不能麻煩你立刻過來?我好害怕有什麼意外。」

「知道了,我馬上就到,請您別擔心。」

妙子掛斷電話後立刻準備出門,同時也責怪自己應該早點撥電話。她只希望能在發生什麼無法挽回的事情之前趕到。

她從公寓騎機車飆了七分鐘,抵達西村家時接近十點四分,教授孤身一人度過一個半小時。雖然教授親自鎖上大門,但妙子帶著備份鑰匙。

除了太太房間以外,屋裡一片漆黑。妙子邊打開電燈邊確認各個房間。書房沒有他的身影。天氣明明不冷,妙子卻不禁發抖。他不在樓下。

賴子小姐的房間!妙子突然靈光一閃奔上樓。房間的門半開著。妙子先停下腳步,然後靜靜地踏入房間里開燈。

見到那個背影時,妙子還以為他斷氣了。西村悠史坐在女兒的椅子上朝前趴著,看起來就像抱著女兒的書桌一樣。

桌上倒著一個拿下蓋子的空藥瓶,妙子記得那是裝抗憂鬱劑的瓶子。旁邊還有個空酒杯跟威士忌瓶。她戰戰兢兢地靠近打量,發現教授嘴邊有液體的痕迹。妙子一聞之下,馬上發覺西村教授是把葯和著酒吞下去。即使一片空白的腦袋相信教授已死,她還是基於護士的習慣下意識地探向教授的脈搏。

手指感覺到微弱脈搏的瞬間,妙子不由得叫出聲來。這個人還活著!

趕上了。妙子欣喜若狂,她或許避開了最糟糕的發展。只要適當急救,還有希望保住西村教授的命。妙子全身顫抖地對自己發誓。

她絕不會讓這個人死。

隔天九月一日的早上,西村悠史在與自身意志無關的情況下死裡逃生。

第一發現者森村妙子進行適當急救,對於將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一事居功厥偉。儘管他送進急診中心時狀況相當糟糕,但隨著時間經過已能看見恢複的徵兆。

患者或許會持續昏睡,但性命已無大礙。最後醫師如此判斷時,從他服毒算起已過了大約十個小時。

然而,雖然他奇蹟似地撿回一條命,在社會上的立場卻也愈發嚴峻。

昨天晚上,接獲自殺未遂通報趕到現場的警官,在西村書房找到了一本似乎是遺書的筆記。內文是西村於服毒前十天起逐日寫下的日記,將近結尾處的記述讓該名警官大吃一驚。

柊伸之死了。我把他按倒在地,從背後對著心臟將刀子插進去……

十五分鐘後,接到聯絡的綠北署刑警在綠北的柊伸之住處找到了屍體。

四肢被銬起的柊伏地而死。肩膀下方有把刀深深地刺進去,貫穿了右心室。兇器具備了拴子的功能因此沒流多少血,但他依舊當場死亡,下場跟西村悠史手記中的描述吻合。

兇器上採到了鮮明的指紋,比對結果確定與西村悠史的指紋一致,加上找到死者讓西村家獨生女懷孕的證據,讓案情有了決定性的發展。一早召開的緊急調査會議上,全場一致決定待西村嫌犯恢複意識就進行詳細的偵訊。

另一方面,西村悠史的手記為證明故意殺人的重要證物,當天便已扣押。此外警方還開了這類案件的特例,將手記影本交給包含家人在內的關係人士。

首先閱讀這份手記的人裡頭,也包括了負責偵辦西村賴子命案的綠北署中原刑警。他為此大感頭痛,他的上司也臉色發青。

「……這下麻煩了,非得想辦法保住警察的面子不可。」

在意麵子的人不止他們,齊明女學院的理事長水澤恵里子也是其中之一。

她接到案情報告後,立刻打了通直撥電話給身為眾議員的親哥哥。而議員也從其他管道得到了情報,緊急為了妹妹召集自己的智囊團研討對策。最後得到的答案,不管怎麼著都是個奇招。

儘管議員懷疑這招的效果,但他還是聯絡了中央黨部要某位高級官僚友人幫忙,友人收到指令後,便為此在行政機關與鍪視廳中樞斡旋。

當天下午警視廳某間狹窄辦公室里,身為刑事部搜査課主幹的法月貞雄警視接下了那道指令。他在掛斷內線電話的同時,無奈地輕聲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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