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西村悠史的手記 二

寒暄幾句後,中原便切入正題。

「首先是屍體的解剖結果,死亡時間推定為二十一日的晚上九點到十一點之間。胃裡沒有東西,代表死者……不,令千金沒吃晚餐。死因是掐住咽喉造成的窒息死亡,很遺憾我們並未從頸部採到能對照的指紋。留下的手痕則是一般成年男人的尺寸。

「雖然是在草叢中發現令千金的屍體,但那裡似乎不是行兇現場。兇手恐怕是在遊園步道上襲擊並殺害賴子小姐後,才將屍體藏到草叢裡。可惜連日晴天加上地面堅硬,無法查明行兇地點。而該處也沒找到兇手遺留的物品,不得不承認我們缺乏證物。

「我們正全力搜集附近的證言,但時間畢竟已晚,要找到目擊者相當困難。」

一看見我嘆息,中原隨即一副早就料到的樣子,立刻改口:

「話說回來,大約五個月前,有一名縣立高中的女學生在同一個公園裡遭人強暴並掐死,您知道這個案子嗎?」

「是的。地點離小女的學校很近,遇害者又跟小女年紀相當,因此我印象很深。」

「其實,後來還有另一名中學女生在那個公園遭到暴徒襲擊。兩件案子都沒找到犯人,但我們認為犯行出自同一人之手。從作案地點與手法來看,這回的案件無疑也是同一人所為。」

一股極度不舒服的戰慄感竄過我全身的神經。我狼狽地脫口而出:

「可是,我記得您說小女沒有遭人施暴的痕迹……」

「正是如此。想必兇手原打算讓賴子小姐安分一點,卻錯手誤殺,於是怕得未施暴就逃走。」

「這麼過分的……」中原微微搖頭。

「即使她不抵抗,多半也會像先前的遇害者那樣遭到殺害。對方是非常危險的慣犯,讓這種傢伙在外頭逍遙顯然是我們的過失。警方已成立了特別調查班,重新確認那些心理變態的名單。儘管線索不多,但這次我們一定會抓到兇手。」

不過,我無法照單全收中原的話。某個腦袋有間題的變態,毫無理由地對賴子下手?開什麼玩笑。遇害者可不是名字掛在社會版角落的陌生人,是我的女兒。身為一個父親,哪能相信這種蠢話?這會對不起賴子在天之靈。

但我不便當場唱反調,遲疑一會兒後,兜個圈子間:

「話說回來,為什麼那種時間賴子會一個人在公園散步?她六點離家到遇害時刻之間又去哪裡了?」

「可能是去散心解悶吧。」

中原話中帶剌。這句話是暗地指責一個父親不該輕率地讓妙齡女兒在晚上外出,他大概是看出我內心的不以為然才這麼說。調查的進展堪慮,想必讓他頗為焦躁。

我雖然也心頭火起,還是努力剋制住了怒氣。畢竟雙方吵起來一點好處也沒有。

他回去後,我再度鬱悶地把自己關在賴子的房間里。

是我的錯嗎?是否真如中原暗示的一樣,賴子的死應歸咎於我的輕率?或者,如果那天晚上我擔心晚歸的女兒,立刻採取行動,賴子是否就不會死?

懦弱的我無法問妻子這個問題。要是海繪說「對」,代表我連憎恨兇手的資格也沒有,必須承擔元兇的罪名。

然而,我始終認為事情並非如此。

不,這不是為了替自己開脫的辯解。我不打算完全否認自己的過失,也有承擔中原非難的覺悟。

但我認為,真正重要的問題還在別處。

理由在於,今天中原刑警的態度有些曖昧,讓我無法釋懷,而他的見解也有些不對勁。這絕非一個父親為了敷衍良心所發的牢騷,現在的我沒必要這樣欺騙自己。

我只需要一樣東西,那就是賴子死亡的真相。

我敢肯定,中原有所隱瞞。

八月二十四日

怎麼會這樣!我有了意料之外的發現,甚至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知道這種事。然而,為了找出殺害賴子的男人,我無論如何都得面對這個事實。

賴子懷有四個月的身孕。

之所以查出這件難以置信的事,原因其實微不足道。我突然想整理女兒的遺物,於是漫無目的地翻起女兒的房間,儘管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這是種自虐行為。雖然回憶不時給予我沉重的打擊,我卻無法停手。

書桌抽屜里有一樣超乎想像的東西,讓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是診所的挂號證。

村上婦產科診所

電話(〇四四)八五二一××××

證上印了這些東西,此外,還以原子筆整齊地寫看我女兒的名字西村賴子。初診是這個月的十八日,賴子遇害的三天前。

我的腦袋一片混亂。為什麼賴子會有這種東西?

多想也沒用,我決定撥打那個號碼,但撥了好幾次都沒人接電話。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想到理由。今天是周四,而挂號證背面明寫了周日、周四與國定假日休診,當然不會有人接電話。

我放下話筒,抱頭苦思。賴子有婦產科挂號證的理由,再怎麼想都只有一個。雖然光想像這種可能性就令人作嘔,但不馬上確認我會寢食難安。可是該怎麼做?這時,我突然想起昨天中原刑警那曖昧的態度。

警察解剖了賴子的遺體。既然如此,中原應該握有我心中疑問的解答才對。一想到這裡,我便毫不猶豫地撥電話到綠北署找他。幸好他在署里,我得以向他求證。

「西村先生,怎麼了?」刑警說道。

我單刀直入地問:

「我女兒是不是懷孕了?」

我聽到長長的嘆氣聲,「四個月。」他終於承認了。我的直覺沒錯。「不過,您為什麼會問起這件事?」

「我在賴子的房間找到婦產科的挂號證。可是,你為什麼要隱瞞這種大事?麻煩你解釋一下。」

中原沒有立刻回答,帶著壓抑感咳嗽一聲,接著開始說明:

「根據解剖結果,我們發現死者懷孕了。但就如我昨天向您說的,既然明白賴子小姐成了陌生變態過路魔的犧牲者,這個案件顯然與她懷孕一事無關。考慮到死者的年齡,也為了她的名譽,我們決定不對外發表懷孕一事。」

「但我是賴子的父親,應該有知道這件事的權利。」

「事情確實如您所說,但您也有不知道的權利吧?如果說出來,可想而知,您會更加心痛。因此我們判斷,既然這件事不會影響調查,便沒有必要告知您真相。我們這麼做,是為了儘可能減輕死者家屬的負擔。」

「但這未免……」

「不,無論如何,既然您知道了也沒辦法。如果造成您的不快,本人在此向您表示歉意。然而,請您務必聽我說句話——請不要去尋找讓令千金懷孕的對象,甚至修理他,這麼做只會使您難堪,更無法讓令千金安息。請趕快忘了這件事,靜候我們將兇手逮捕歸案。」

說完,刑警便逕自掛斷電話。

身體感覺像結凍般緊繃,彷彿被塞進一個看不見的模具。我握著話筒,戰戰兢兢地反芻剛剛對話的內容。

難以置信。儘管提出質疑的是我,這麼說似乎很矛盾,但這個答案未免太殘酷。中原有句話說得沒錯——可想而知,我會更加心痛。不,這麼迂迴的說法還不夠。對我來說,這實在是個難以承受的打擊。在某種意義上,這致命一擊比女兒的死更加令我動搖。

我完全沒發覺賴子身體的變化。她居然懷孕四個月了。明明每天都會見面,我卻完全不懂親生女兒,不就代表我根本沒資格當父親嗎?

賴子才十七歲。她的身體萌實已經成熟,但我認為她不會這麼放蕩。不管這年頭與賴子同齡的女孩性觀念多開放,我始終相信女兒不會受這種潮流毒害。即使是此刻,我依舊認為賴子還沒到適合進行性行為的年齡。

但這是鐵打的事實。先前我所不曉得的女兒另一面,突然展露在眼前。原來我也只是個平凡又愚蠢的古板父親嗎?話說回來,我的女兒賴子居然……我不明白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對方是怎樣的男性?是賴子主動以身相許碼?什麼時候?在哪裡?她打算拿肚子里的孩子怎麼辦?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跟我們講?賴子不信任我們嗎?還是賴子背叛了我?

然而,這些疑問全都太遲了,遲得無藥可救,這世上最悲哀的,莫過於在年輕女兒死後才知道她懷孕的父親,更何況連這孩子是誰的種都不曉得。

這種事哪可能輕易忘掉?我根本不打算像中原說的那樣把一切付諸流水。

真要說起來,我反而對於警方操之過急的調查方針有意見。他們擅自認定是心理變態所為,連賴子的人際關係都不調查。從孩子的年齡來看,光是懷孕這點就足以成為殺人動機吧?在對象不明的情況下,不是應該先找出那個男人?從中原的言行來看,警方簡直像串通好要隱瞞賴子懷孕這件事。

雖然這只是我的推測,但說不定有人向他們施加壓力。比方,會不會是賴子就讀的學校擔心爆發意料之外的醜聞,事先打了預防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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