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西村悠史的手記 一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二日

賴子死了。賴子是我們的獨生女。她是一個溫柔聰明的孩子,一個健康開朗的少女。

她的五官與妻子年輕時一個樣,只有那對紅茶色雙眼看得出我的血統。這孩子並未特別愛好什麼運動,但那穠纖合度的肢體,近來變得愈來愈有女人味。

那不服輸的個性和敏銳的感受力,應該是繼承自母親吧。她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絕對不會讓人頭痛;同時,她也是個很早就明白自省有多重要的孩子。

賴子偶爾會抱上家裡養的貓布萊恩,坐在屋檐下望著外頭好幾個小時。每次問她在做什麼,她總是回答,「我在看鳥呀。」還有,夏日的午後,她一定會烤蘋果派。

偶爾有書從我的書房裡不翼而飛,也是賴子做的好事。話雖如此,一旦別人踏進了自己的房間,她卻會滿瞼不高興。她在學校加入了花道社,因此家中擺滿時令花藝也是常有的事。

她真的是個好孩子,我們夫妻始終滿懷期待地看著她的成長。

然而,賴子明明才剛滿十七歲,卻去了我們碰不看的地方。一切來得突然,豪無前兆。躺在停屍間的你臉頰冰冷,那股寒意至今仍然鮮明地留在我握筆的手中。冷得像鉛一樣,蒼白而無情。

賴子不會再回到我們身邊。家裡也不再滿是插了波斯菊的花瓶。你紅茶色的眼眸,已永遠地失去了光輝。

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只有我的家人非得遭逢這種慘劇不可?我沒辦法接受。這實在太不合理了、太不公平了。為什麼會有這種沒道理的事?我們到底做了什麼?

打從十四年前那場意外以來,我一直相信巨大的不幸會產生抗體。正因為相信那種災難不會發生第二次,我才能夠振作起來。

十四年前那場意外,讓妻子海繪的脊椎受到了無法痊癒的重傷。這個傷使得海繪下半身永遠地失去了所有功能。而我們失去的不只是這樣——還有她肚子里八個月大的長男。

這場意外無法歸咎任何人。年幼的賴子平安無事,算是僅存的敉贖——因為她也在意外的現場。

從那天起,賴子成了家人最後的依靠。妻子的身體,已經無法再次孕育新生命。我們將所有的愛,全灌注到了唯一的女兒身上。我們不斷告訴自己,賴子有抓住幸福的資格,能夠避開一切災厄。否則,我們嘗到的絕望就毫無意義。

賴子應該會有個幸福的人生。如果不這麼相信,我們就沒辦法活下去。賴子的幸福,就是我們最大的願望。賴子的生命充實,就代表我們活得有意義,這樣有什麼不對嗎?

賴子擁有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權利,這點我至今仍深信不疑。因為她還有我、妻子,以及我降生前便已離世的兒子的份。照理說,沒人有資格從賴子手中奪走幸福才對。

十四年來,我們始終堅信如此。正因為相信,才有辦法振作。

可是,今天我們突然遭到了背叛,最卑劣的背叛。

賴子死了。她明明才剛滿十七歲。她被殺了。

昨晩賴子沒有回家。她從未不說一聲就在外過夜,所以我擔心得坐立不安。但我並未告訴海繪這件事,因為我不想讓無法下床的妻子擔不必要的心。所幸海繪沒有懷疑,賴子並非每個晚上都會到母親的房間露臉。

我跟妻子道晚安後並未闔眼,一直等賴子等到天亮。雖然身為父親的我信賴女兒,但或許會有什麼差錯。不安與時俱增,我好幾次想聯絡警察,卻又不斷說服自己「總之先等到天亮吧。」雖說孩子才十七歲,但也算是個大人了,應該能照顧自己才是。我是這麼教育女兒的,不過直到天明賴子仍未回來。

電話鈴聲驚酲了我。時間已過八點,我似乎不知不覺打起盹。接起電話後,對方說自己是警察。他的聲音聽來像是習慣壓抑感情的人。

「請問一下,令千金在府上嗎?」

「她不在。」不祥的預感終於抓住了我。

「您曉得她上哪兒去了嗎?」

「不曉得,其實從昨晚起她就不知道去哪裡了。」

「果然如此。其實不久之前,齊明女學院附近的公園裡發現了年輕女性的屍體。雖然有點難以啟齒,不過那名女性似乎正是令千金賴子小姐。」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讓顫抖的指頭使力,避免話筒從手中掉下去。

「為了確認遺體的身份,希望家屬能移駕來署里一趟。」

「我明白了。」我好不容易才這麼回答,並在聽完地址後掛回話筒。

我在原地呆立了好一會兒,奇妙的呻吟聲於耳畔回蕩。賴子居然死了。這消息讓我一陣暈眩,感覺就像發了高燒後跳下懸崖一樣。

我替自己打氣,告訴自己非振作起來不可,不能整天都這副德行。更何況,在親眼確認之前,還有可能只是誤會。我向上天祈求,希望這是誤會。只不過,我心裡也覺得祈禱可能毫無功用。

我沒有勇氣立刻把這件事告訴妻子,決定等冷靜下來再跟她說。

接著我撥了個電話給海繪的看護森村小姐,拜託她立刻來家裡。聽到理由之後,她驚訝得說不出話。我反覆叮嚀她,別把女兒的事告訴妻子。

告訴海繪「有點事要處理」後,我便離開了家。我沒打算開自己的車,而是走了幾步路後招了一輛計程車,前往綠北署。

感覺有點陰沉的年輕刑警,領著我到了停屍間。那是個幽暗而冰冷的房間。停屍台孤單地待在房間中央,躺在白布底下的軀體,無疑正是賴子。她的遺容彷彿想要訴說些什麼。明白那確實是女兒後,我居然沒有絲毫慌亂,實在是不可思議。

之後在樓上的房間里,我從名叫中原的中年刑警口裡聽到了來龍去脈。

發現我女兒的,似乎是齊明女學院高中部(賴子也是這裡的學生)的排球社社員。她們說,今天是暑假的練習日,大約在七點左右晨跑經過公園時,發現有人倒在步道旁的草叢裡。由於剛好成員裡頭有賴子的同班同學,才得以早早辨別身份。

「遺體頸部有清楚的勒痕,是他殺。」刑警這麼說。

我頓時全身僵硬。我這才發現,在他這麼說以前,我從未考慮過女兒遭人殺害的可能性。剛恢複不久的暈眩,再度朝我襲來。

「沒有看見其他的外傷。至於死亡時間,目前只能推測是在昨晚十二點以前。幸好遺體沒有遭人施暴的痕迹。」

幸好?對一個女兒遇害的父親而言,這算什麼「幸好」?我的內心如此埋怨。刑警並未察覺我的心情,繼續說:

「接下來,令千金的遺體要進行司法解剖,應該可以清楚更詳細的死亡時間。目前案情的調査進度就到這裡,如果還有什麼發現,我們會馬上通知您。」

他問了我昨天賴子的行動。我告訴他,賴子在家待到傍晚,但六點左右她說要去朋友家後隨即外出,之後就不清楚了。我沒問朋友的名字,也不覺得她的態度跟往常有什麼差別。接看我又補充說,之前她從未一聲不吭就擅自外宿。

後來還有種種手續花了不少時間,回家時已經相當晚了。

森村小姐表示她或許能幫上什麼忙,所以今晚打算住在這裡。雖然很感謝她的體貼,不過今晚我希望能和妻子兩人共度,便婉拒了她的好意,她告訴我明天早上會再來後,便離開了。

走進妻子的房間後,她以不安的眼神迎接我,看來是隱約猜到怎麼回事了。海繪的直覺很敏銳。

「悠史,賴子出了什麼事嗎?」

我走近床鋪,用力握住妻子的雙手,淚水不由自主地滾滾而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將海繪擁入懷裡,用力抱緊她。

「她死了,被人殺害了。」我只能說出這幾個字。

「這怎麼可能……」

我們兩人再也說不出任何字句。我抱看妻子流淚。就像十四年前那樣,淚如泉湧,無法止歇。

妻子睡看後,我走進賴子的房間,打算在那裡待到早上。

理應空無一人的房間里有動靜,是布萊恩。它從床下爬出來磨蹭我的小腿,發出聽似飢餓的叫聲。賴子不在沒人喂描,想必它打從昨晚起就什麼也沒吃吧。我雖然也一樣,卻沒有空腹感。

我打開貓罐頭喂布萊安,它似乎吃得很高興,根本不曉得賴子死了。賴子她……你的飼主不在這個世上嘍。我不停這麼告訴貓。最後布萊恩似乎也明白了,窩在賴子的椅子上哀凄地叫,彷彿想說那裡還留有飼主的溫暖一樣。我突然興起了個念頭,於是拿筆開始寫這篇手記。殺害賴子的犯人應該千刀萬剮。

八月二十三日

森村小姐與妻子的責任編輯矢島邦子前來探望我們。托她們的福,海繪心裡稍微舒坦了點。兩位的體貼與幫忙令人萬分感謝。

尤其是邦子,她代替沮喪得什麼也做不成的我,處理了包含喪葬儀式在內的一切事務。她是我們夫妻高中時代就認識的老朋友,不必多說也明白我們心裡在想什麼,這點實在幫了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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