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記憶整理師

孫寧蔓

現在的樹教授最怕別人提起「整理」兩字,儘管他依舊是深藍星球中最優秀的記憶整理師,不過自從年紀大了,他對曾經下定決心要完成的事業開始厭煩。他已經好久沒有親自操刀了,也不知道手法是否精準,他看著眼前的女人不禁陷入回憶當中。

先把他們送進時間靜止間,接著戴上腦部連接終端,然後病人心中執念最深的生活片段便躍然屏幕,大多數病人的要求十分簡單,無非就是忘掉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某一段感情,或者用病人希望的結局覆蓋已發生的不可挽回結果,最後將病人認為最不滿意的那段結局取出來,掛在實驗空間中央的模擬數據樹上,這是他一輩子的工作,很簡單卻需要巨大的耐性和一點點敏感與慈悲。

在剛接手這項工作時,他對別人的故事充滿了興趣,我們在茫茫銀海里度過相同的時間卻經歷著不同的事情,這種不同之處不正是宇宙賜予的饋贈嗎?樹教授總是這樣感慨地想著。 不過故事看得多了他就難免加以對比,原來看似不同的劇情總是冗長和俗套,就算科技如何發展,未來何去何從,能讓人感到苦惱的事情無非那麼幾件,而人們想要迫切忘記的東西也亘古不變。人們用幾萬年的時間開拓宇宙,把它分為有窮之境和無窮之境,卻始終也解決不好自己的問題,到頭來反要用冰冷簡單的科技來代替他們解決熱烈複雜的感情。

並且隨著時間的流逝,樹教授細膩的記憶整理療法漸漸被人們傳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些醉生夢死的人們不惜乘著穿梭機來到樹教授的空間囊外。

樹教授是這個時代僅有的幾位要求病人親臨的醫生,而他的妻子對這件事深深不解。科技飛速發展,什麼事情都可以通過數據共享解決,就拿他們的婚禮來說,給希望觀看他們婚禮的人發一條邀請碼,然後在規定時間輸入邀請碼,就可以進入他們的婚禮直播房間,在這個房間里什麼事情都是虛擬進行的,禮服是虛擬的,香檳是虛擬的,鑽戒是虛擬的,甚至連海浪和陽光都是虛擬的,如果兩人願意他們甚至不用出席自己的婚禮,5D真人立體技術如此普及,只要你動一動手指,想要誰來參加自己的婚禮都可以。

儘管一切都是假的,但妻子仍然很理直氣壯地認為現在宇宙資源太寶貴了,大家的生活又過於匆忙了,沒人會願意耽誤半天的時間在一個人的婚禮上,每個人都在忙著為星際創造價值。儘管妻子不知道是什麼價值,甚至連什麼是價值都不明確,但認為只要停下來喘息就是在消耗資源。

久而久之那些賭徒、罪犯、亡命天涯者通通擠在樹教授的空間囊外,希望可以從他這裡得到零星安慰,他們的臉上無一例外掛滿虔誠懺悔的淚水,雨霧般的淚水模糊了他們的表情,於是樹教授一天里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向這群人解釋,記憶是可以整理的,但人性經不起整理,甚至會越整理越東倒西歪,有些道理必須由他們自己理順。

最終受不了騷擾的樹教授只能在他的電子名片上刷新出以下一行字,「敬記憶整理科病人:本人主攻記憶整理,尋找靈感、麻痹自我、解脫已知等當面恕本人能力有限無法處理。望海涵!」

就在過去的幾百年里樹教授用生命見證著中心體被發現的過程。

在很久以前深藍星人認為這個宇宙只有一顆星球,那就是他們生活的深藍星,幾萬年後科學家發現在距離他們幾千萬光年的地方有許多同他們一樣的星球,而他們共同組成了一個全新的星系。

然後又是幾萬年的光陰,新的科學家又在他們的星系外發現了同他們結構類似的新星系,就這樣不停地探索不停地發現,科學家終於得出論斷,在這個奧妙的宇宙中存在一個中心點,像數軸一般,正半軸是有窮之境,負半軸是無窮之境,中心體是全宇宙磁力最低的地方,且距離中心體越近磁力越低,時間流逝得越快,星球生物壽命越短。

地球是最晚一個被星際宇宙發現的星球,它坐落於離中心體很近的太空一隅,因此地球成了整個宇宙中時間流逝最快的星球,不誇張地說,地球境內的一天可能只是深藍星球的一頓早飯。

本來這一切同樹教授全無關係,因為在宇宙法庭數百年前頒布的人口法中已經明令禁止了星球之間的非政治往來,所以他只在終端顯示器中見過其他星球,況且現實的局促讓他自顧不暇,就算其他星球多麼奧妙,但比起匆忙的生活都變得扁平無趣。

想到這裡樹教授終於有時間看一下眼前這個地球女人了,這是一個很有風韻的地球女人,白皮膚,黑眼睛,與深藍星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之處,如果不是她的請願表上填寫著36歲,樹教授一定認為這個女人只有20歲。

女人甚是乖巧地躺在床上,痴痴望向天花板的眼睛裡充滿了空洞和迷茫。很明顯她和那些醉生夢死之徒一樣都是偷渡過來的,但樹教授並不想花費時間去了解她是怎麼來的,於是他低頭看向女人的請願表,在「詳細解釋」那一欄空出了能寫幾百字的空白,而女人只是用寥寥幾筆寫著「我想回家。」

沒有得到任何提示,樹教授只能主動發問,「你需要怎樣的幫助?」

「我想家了……」

「什麼?」

「我想回家。」女人顫抖的聲音堅定了些。

樹教授看著對方蒼白的臉乾燥得彷彿隨時會皸裂,他猶豫著要不要把女人轉到神經科,「我可能幫不了你。」

「不,您一定可以,只要您願意取走我22歲以前的記憶。」女人聽出樹教授話語間的疑惑,聲音激動了些,只可惜她呆板的表情不能發生任何變化,「我是個地球人,偷渡到深藍星球已經14年了,以前我是一個國寶級的電影演員,因為從很小就開始演戲,所以愈發明白一些上不了檯面的潛規則,例如臉,記得青春期的那段時間額頭頻繁長痘,連化妝都沒有辦法遮蓋下去,於是媒體就將額頭局部放大的照片放在我前期拍攝的雜誌照旁,那條新聞的內容我已經記不得了,但網民給我的留言我倒還記得,有我說長得丑像頭豬的,有說小時候好看長大都會破相的,有說我只不過是會P圖罷了的,所以我從那時起我就分外注意平日保養。」

說著,她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如果這既是開始又是結束就好了。我第一次接受整容手術是在我剛滿十八歲的第二天,我動了眼睛,半年後我又微整了下巴和鼻子,然後陸陸續續整張臉都不是我的了,可我並不後悔,我認為自己一定美極了,這個世界沒有誰比我更符合人體美學,這樣一路賺錢一路調整的生活一直持續到我再次遇見辛女神那天。

「那是場產品發布會,我從小就看辛女神的電視劇,並且一直想著能和她同台飈戲,可是等我成名之後她已經隱退多年,於是當我再次看見她時,那種小粉絲的心理又不經意冒了出來,她在台上還是那麼光鮮亮麗,優雅雍容,就像當年一樣,時間根本沒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所以發布會結束後我趕忙跑進她的化妝間,可是在我推開門的那一刻什麼都變了,癱坐在沙發上的那個女人依舊是辛女神,只是她滿臉憔悴,就連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提不起來,走近之後我發現她的眼角堆滿了細紋,眼袋都快要垂到鼻尖,沒化妝的脖子上全是皺紋,那是辛女神,更是幾十年後的我。

「我最美的年紀不過短短十幾年,過了這個保質期我就要忍受幾十年被皺紋威脅的生活,我不想,變老太可怕了,那時我想一定要留住美麗,既然地球時間流逝那麼快,那我就去離中心體最遠的星球好了,所以我主動聯繫了偷渡組織,他們花了兩年的時間幫我辦好了深藍星球的戶籍,在拿到戶籍的那個晚上我誰都沒有告訴,坐著穿梭機直接離開了地球。」

此時女人一反剛才的凄然和呆板,眼神里流露出些許光亮,也許直至今日她仍對自己當年的不告而別而自豪,轉而她又被巨大的傷痛襲上,她調轉自己的視線,透過像彩色氣泡般的空間囊外殼看這個機器社會,整個城市在她眼前不停扭曲翻轉。

「那年你22歲……」

樹教授大概懂了女人的意思,嘴裡嘟囔地說道,可是思前想後又認為事情隱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可是你想我拿回你22歲以前的記憶,記憶都消失了你又怎麼回家?」

「你知道偷渡組織是如何運作的嗎?」女人反問,樹教授當然不可能知道,於是她繼續說,「身份對調,一個想去地球的深藍星人和想去深藍星的地球人身份對調,我的身份早被其他人擁有了,我究竟是誰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樹教授聽完反而更加苦惱了,「你既然回不去地球,我又怎麼能幫你回家呢?」

「你幫不了我回家,這件事誰都幫不了我,但你可以幫我忘記家啊。」女人眼角流下一行清淚,終於有了不一樣的表情,「讓我忘記父母,忘記童年,忘記我的來處,做一個沒有記憶的人。」

也許是女人過於悲涼的表情激發樹教授的憐憫系統,雖然這個系統在樹教授出廠之前總是失靈,但此刻卻真真實實被女人的眼淚擊中,「其實沒有記憶並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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