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七章

讓別的文人墨客去描寫罪惡與不幸吧。我要儘快拋開這樣一些令人厭惡的話題,急欲使沒有重大過失的每一個人重新過上安生日子,其餘的話也就不往下說了。

這時候,不管怎麼說,我的范妮還真是過得很快活,這一點我知道,也為此感到高興。儘管她為周圍人的痛苦而難過,或者她覺得她為他們而難過,但她肯定是個快活的人。她有遏制不住的幸福源泉。她被接回了曼斯菲爾德莊園,是個有用的人,受人喜愛的人,再不會受到克勞福德先生的糾纏。托馬斯爵士回來後,儘管憂心忡忡,但種種跡象表明,他對外甥女十分滿意,更加喜愛。雖然這一切必然會使范妮為之高興,但沒有這一切,她仍然會感到高興,因為埃德蒙已經不再受克勞福德小姐的迷惑了。

不錯,埃德蒙本人還遠遠談不上高興。他感到失望和懊惱,一邊為過去的事傷心,一邊又盼望那永遠不可能的事。范妮知道這個情況,並為此而難過。不過,這種難過是建立在滿意的基礎上,是與心情舒暢相通的,與種種最美妙的情愫相協調的,誰都願意用最大的快樂來換這種難過。

托馬斯爵士,可憐的托馬斯爵士是做父親的,意識到自己身為做父親的過失,因而痛苦的時間最久。他覺得自己當初不該答應這門親事,他本來十分清楚女兒的心思,卻又同意這門親事,豈不是明知故犯。他覺得自己那樣做是為了一時的利益而犧牲了原則,是受到了自私和世俗動機的支配。要撫慰這樣的內疚之情,是需要一定時間的。但時間幾乎是無所不能的。拉什沃思太太給家中造成不幸之後,雖然沒有傳來什麼令人欣慰的好消息,但是別的子女卻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安慰。朱莉婭的婚事沒有他當初想像的那麼糟糕。她自知理虧,希望家裡原諒。耶茨先生一心巴望他能給接納進這個家庭,便甘願仰仗他,接受他的指導。他不是很正經,但是他有可能變得不那麼輕浮——至少有可能變得多少顧家一些,多少安分一些。不管怎樣,現已弄清他的地產不是那麼少,債務不是那麼多,他還把爵士當作最值得器重的朋友來對待、來求教,這總會給他帶來一點安慰。湯姆也給他帶來了安慰,因為他漸漸恢複了健康,卻沒有恢複他那不顧別人、自私自利的習性。他這一病反而從此變好了。他吃了苦頭,學會了思考,這是他以前不曾有過的好事。他對溫普爾街發生的痛心事件感到內疚,覺得都是演戲時男女過分親昵造成的後果,他是負有責任的。他已經二十六歲了,頭腦不笨,也不乏良師益友,因此這種內疚深深地印在他的心裡,長久地起著良好的作用。他成了個安分守己的人,能為父親分憂解難,穩重安詳,不再光為自己活著。

這真令人欣慰啊!就在托馬斯爵士看出這些好現象的同時,埃德蒙也在自己以前讓父親擔憂的唯一一點上有了改善——他的精神面貌有了改觀,因此父親心情更舒暢了。整個夏天,他天天晚上都和范妮一起漫步,或者坐在樹下休息,通過一次次交談,心裡漸漸想開了,恢複了以往的愉快心情。

正是這些情況,這些給人以希望的現象,漸漸緩解了托馬斯爵士的痛苦,使他不再為失去的一切而憂傷,不再跟自己過不去。不過,由於想到自己教育女兒不當而感到的痛心,則是永遠不會徹底消失的。

瑪麗亞和朱莉婭在家中總是受到兩種截然不同的對待,父親對她們非常嚴厲,而姨媽卻極度放縱她們,迎合她們,這對年輕人的品格形成是多麼不利,托馬斯爵士對此認識得太遲了。當初他見諾里斯太太做法不對,自己便反其道而行之,後來清楚地發現,他這樣做結果反而更糟,只能教她們當著他的面壓抑自己的情緒,使他無法了解她們的真實思想,與此同時,把她們交給一個只知道盲目寵愛、過度誇獎她們的人,到她那裡恣意放縱。

這樣的做法實在糟糕透頂。但儘管糟糕,他還是逐漸感到,在他的教育計畫中,這還不算是最可怕的錯誤。兩個女兒本身必然缺點什麼東西,不然的話,時間早該把那不良的影響消磨掉了許多。他猜想是缺少了原則,缺少了有效的原則,覺得從來沒有好好教育她們用責任感去控制自己的愛好和脾性,只要有了責任感,一切都可迎刃而解。她們只學了一些宗教理論,卻從來沒有要求她們每天實踐這些理論。在文雅和才華方面出類拔萃——這是她們年輕時的既定目標——但是這對她們並不能起到這樣的有益影響,對她們的思想產生不了道德教育的效果。他本想讓她們好好做人,但卻把心思用到了提高她們的心智和禮儀上,而不是培養她們的性情。他感到遺憾的是,她們從來沒有聽到可以幫助她們的人說過,必須克己,必須謙讓。

他感到多麼痛心,女兒教育上存在這樣的缺陷,他到現在還覺得難以理解。他又感到多麼傷心,他花了那麼多心血、那麼多錢來教育女兒,她們長大成人以後,卻不知道自己的首要義務是什麼,而他自己也不了解她們的品格和性情。

尤其是拉什沃思太太,她心比天高,慾望強烈,只是造成了惡果之後,做父親的才有所省悟。無論怎麼勸說,她都不肯離開克勞福德先生。她希望嫁給他,兩人一直在一起,後來才意識到她那是痴心妄想,並因此感到失望,感到不幸,脾氣變得極壞,心裡憎恨克勞福德先生,兩人勢不兩立,最後自願分手。

她和克勞福德住在一起,克勞福德怪她毀了他和范妮的美滿姻緣。她離開他時,唯一的安慰是她已把他們拆散了。這樣一顆心,處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有什麼比它更凄愴的呢?

拉什沃思先生沒費多大週摺就離婚了。一場婚姻就此結束了。這樁婚事從訂婚時的情況來看,除非碰上意想不到的好運,否則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做妻子的當時就瞧不起他,愛上了另一個人——這個情況他也十分清楚。愚蠢蒙受了恥辱,自私的慾望落了空,這都激不起同情。他的行為使他受到了懲罰,他妻子罪孽深重,受到了更重的懲罰。他離婚之後,只覺得沒有臉面,心裡鬱鬱不樂,非得另有一個漂亮姑娘能打動他的心,引得他再次結婚,這種狀況才會結束。他可以再做一次婚姻嘗試,但願這一次比上一次來得成功。即便受騙,騙他的人至少脾氣好些,運氣好些。而她呢,則必須懷著更加不勝悲傷的心情,忍辱含垢地遠離塵世,再也沒有希望,再也恢複不了名譽。

把她安置到什麼地方,這是一個極其重要、極傷腦筋的問題,需要好好商量。諾里斯太太自從外甥女出事之後,似乎對她更疼愛了,她主張把她接回家,大家都來寬容她。托馬斯爵士不同意她的意見,諾里斯太太認為他之所以反對是因為范妮住在家裡,因而她就越發記恨范妮。她一口咬定他顧慮的都是她,但托馬斯爵士非常莊嚴地向她保證,即使這裡面沒有年輕姑娘,即使他家裡沒有年輕的男女,不怕和拉什沃思太太相處有什麼危險,不怕接受她的人品的不良影響,那他也絕不會給臨近一帶招來這麼大的一個禍害,期待人們對她會客氣。她作為女兒——他希望是個悔罪的女兒——那他就會保護她,給她安排舒適的生活,竭力鼓勵她正經做人,根據他們的家境,這都是做得到的。但是,他絕不會越過這個限度。瑪麗亞毀了自己的名聲,他不會採取姑息罪惡的辦法,試圖為她恢複無法恢複的東西,那樣做是徒勞的。他也不會明知故犯,還要把這樣的不幸再引到另一個男人家裡,來替她遮羞。

討論的結果,諾里斯太太決定離開曼斯菲爾德,悉心照顧她那不幸的瑪麗亞。她要跟她住到偏遠的異鄉——關起門來與世隔絕過日子,一個心灰意冷,一個頭腦不清,可以想像,兩人的脾氣會成為彼此之間的懲罰。

諾里斯太太搬出曼斯菲爾德,托馬斯爵士的生活就輕快多了。他從安提瓜回來的那天起,對她的印象就越來越差了。自那時起,在每次交往中,不論是日常談話,還是辦事,還是閑聊,他對她的看法每況愈下,覺得不是歲月不饒人,就是他當初對她的才智估計過高,對她的所作所為又過於包涵。他感到她無時無刻不在起不良的作用,尤其糟糕的是,除非她老死,否則似乎沒完沒了。她好像是他的一個包袱,他要永遠背在身上。因此,能擺脫她是件極大的幸事,若不是她走後留下了痛苦的記憶,他幾乎要為這件壞事叫好了,因為壞事帶來了這麼大的好處。

諾里斯太太這一走,曼斯菲爾德沒有任何人為之遺憾。就連她最喜歡的人,也沒有一個真正愛過她的。拉什沃思太太私奔以後,她的脾氣變得非常暴躁,到哪裡都讓人受不了。連范妮也不再為諾里斯姨媽流淚——即使她要永遠離開的時候,也沒有為她掉一滴眼淚。

朱莉婭的私奔還沒有瑪麗亞搞得那麼糟,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於兩人性情不同,處境也不一樣,但在更大程度上是由於這位姨媽沒有那樣把她當寶貝,沒有那樣捧她,那樣慣她。她的美貌和才學只居第二位。她總是自認比瑪麗亞差一點。兩人比起來,她的性情自然隨和一些;她儘管有些急躁,但還比較容易控制。她受的教育沒有使她產生一種非常有害的妄自尊大。

她在亨利·克勞福德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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