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六章

家裡那三個人真夠可憐的,他們人人都覺得自己最可憐。不過,諾里斯太太由於對瑪麗亞感情最深,真正最傷心的還應該是她。她最喜歡瑪麗亞,對她也最親,她一手策划了她的那門親事,而且總是以此為驕傲,沾沾自喜地向人誇耀。現在出現這樣一個結局,簡直讓她無法承受。

她完全換了個人,少言寡語,稀里糊塗,對周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由她來照顧妹妹和外甥,掌管整個家務,這本是她的拿手好戲,現在卻完全撒手不管了。她已經不能指揮、不能支使別人,甚至認為自己沒有用了。當真正感到痛苦的時候,她也就變得完全無能為力了,無論是伯特倫夫人還是湯姆,都絲毫得不到她的幫助,她也壓根兒不想去幫助他們。她對他們的幫助,還沒有他們之間的相互幫助來得多。他們三人都一樣孤寂,一樣無奈,一樣可憐。現在別人來了,她越發成了最凄慘的人。她的兩個同伴減輕了痛苦,而她卻沒有得到任何好處。伯特倫夫人歡迎范妮,湯姆幾乎同樣歡迎埃德蒙。可是諾里斯太太,不僅從他們兩人身上得不到安慰,而且憑著心中的一團無名怒火,還把其中一人視為製造這起禍端的惡魔,見到她越發感到惱怒。假如范妮早就答應了克勞福德先生,也就不會出這樣的事。

蘇珊也是她的眼中釘,一看見她就厭煩,覺得她是個密探,是個闖入者,是個窮外甥女,要多討厭有多討厭。但是,蘇珊卻受到另一個姨媽不聲不響的友好接待。伯特倫夫人不能在她身上花很多時間,也不會跟她講多少話,但她覺得她既是范妮的妹妹,就有權利住到曼斯菲爾德,她還真願意親吻她、喜歡她。蘇珊感到非常滿意,因為她來的時候就完全做好了思想準備,知道諾里斯姨媽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她在這裡真覺得快活,也特別幸運,可以避開許多令人不快的事,即使別人對她再冷淡,她也承受得住。

現在她有大量的時間可以自己支配,儘可能地去熟悉大宅和庭園,日子過得非常快活,而那些本可以關照她的人卻關在屋內,各自圍著那個這時需要他們安慰的人忙碌。埃德蒙力圖拋開自己的痛苦,盡量寬慰哥哥。范妮在悉心伺候伯特倫姨媽,以更大的熱情做起了以往常做的事務,覺得姨媽這麼需要她,自己做得再多也是應該的。

跟范妮講講那件可怕的事情,講一陣,傷心一陣,這是伯特倫夫人僅有的一點安慰。她現在唯一需要的,就是有人聽她說,受得了她,說過之後又能聽到體貼同情的聲音。並不存在其他的安慰方式。這件事沒有安慰的餘地。伯特倫夫人雖然考慮問題不往深處想,但是在托馬斯爵士的引導下,她對所有的重大問題還是能準確把握的。因此,她完全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既不想認為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行和醜事,也不想讓范妮來開導她。

她對兒女的感情並不強烈,她的思想也不執拗。過了一段時間之後,范妮發現,把她的思緒往別的問題上引,使她重新喚起對日常事務的興趣,並非是不可能的。但是,每次伯特倫夫人一把心思撂在這件事上,她只從一個角度看待這件事:覺得自己丟掉了一個女兒,家門的恥辱永遠洗刷不掉。

范妮從她那裡獲悉了已經透露出來的詳情。姨媽講起話來不是很有條理,但是藉助和托馬斯爵士的幾封來往信件,還有她自己已經了解的情況,再加上合理的分析,她便很快如願掌握了這件事的全部情況。

拉什沃思太太去了特威克納姆,跟她剛剛熟悉的一家人一起過復活節——這家人性情開朗,舉止和悅,大概在道德和規矩上也彼此相投——克勞福德先生一年四季常到這家來做客。克勞福德先生就在這附近,范妮早已知道。這時,拉什沃思先生去了巴思,在那裡陪他母親幾天,然後把母親帶回倫敦,瑪麗亞便不拘形跡地跟那些朋友一起廝混,甚至連朱莉婭都不在場。朱莉婭早在兩三個星期之前就離開了溫普爾街,到托馬斯爵士的一家親戚那裡去了。據她父母現在估計,她之所以要去那裡,可能為了便於接觸耶茨先生。拉什沃思夫婦回到溫普爾街之後不久,托馬斯爵士便收到一位住在倫敦的特別要好的老朋友的來信。這位老朋友在那裡耳聞目睹許多情況,感到大為震驚,便寫信建議托馬斯爵士親自到倫敦來,運用他的影響制止女兒與克勞福德先生之間的親密關係。這種關係已給瑪麗亞招來了非議,顯然也引起了拉什沃思先生的不安。

托馬斯爵士準備接受信中的建議,但卻沒有向家裡任何人透露信中的內容。正在準備動身的時候,他又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是同一位朋友用快遞發來的,向他透露說,這兩個年輕人的關係已發展到幾乎不可救藥的地步。拉什沃思太太已經離開了她丈夫的家。拉什沃思先生極為氣憤,極為痛苦,來找他(哈丁先生)出主意。哈丁先生擔心,至少會有非常嚴重的越軌行為。拉什沃思老太太的女僕把話說得還要嚇人。拉什沃思先生竭力想把事情悄悄掩飾起來,指望拉什沃思太太還會回來。但是,他這樣做遭到溫普爾街的堅決抵制,拉什沃思老太太硬是仗勢跟他對著干,因此恐怕會出現極壞的結果。

這一可怕的消息沒法瞞住家裡的其他人。托馬斯爵士動身了。埃德蒙要和他一起去。留在家裡的人個個惶惶不安,後來又收到倫敦的幾封來信,弄得他們更加愁苦不堪。這時,事情已經完全張揚開了,毫無挽回的餘地了。拉什沃思老太太的女僕掌握了一些情況,而且有女主人為她撐腰,是不會保持沉默的。原來老太太和少奶奶到一起沒過幾天,便彼此不和。也許,老太太之所以如此記恨兒媳婦,差不多一半是氣她不尊重她個人,一半是氣她瞧不起她兒子。

不管怎麼說,誰都奈何不了她。不過,即使她不那麼固執,即使她對她那個總是誰最後跟他講話,誰抓住了他,不讓他說話,他就聽誰擺布的兒子沒有那麼大的影響,事情依然毫無希望,因為拉什沃思太太沒再出現,而且有充分的理由斷定,她和克勞福德先生一起躲到哪裡去了。就在她出走的那一天,克勞福德先生借口去旅行,也離開了他叔叔家。

但托馬斯爵士還是在倫敦多住了幾天。儘管女兒已經名譽掃地,他還是希望找到她,不讓她進一步墮落。

他目前的狀況,范妮簡直不忍去想。他的幾個孩子中,眼下只有一個沒有成為他痛苦的源泉。湯姆聽到妹妹的行為後深受打擊,病情大大加重,康復的希望更加渺茫,連伯特倫夫人都明顯地看出了他的變化,她把她的驚恐定期寫信告訴丈夫。朱莉婭的私奔是伯特倫爵士到了倫敦之後受到的又一打擊,雖然打擊的力量當時並不覺得那麼沉重,但是范妮知道,勢必給姨父造成劇烈的痛苦。她看得出來就是這樣的。姨父的來信表明他多麼為之痛心。在任何情況下,這都不是一樁令人稱心的婚事,何況他們又是偷偷摸摸結合的,又選擇了這麼個時候來完成,這就把朱莉婭置於極為不利的地步,充分顯示了她的愚不可及。托馬斯爵士把她的行為稱作在最糟糕的時刻,以最糟糕的方式,所做的一件糟糕的事情。儘管比起瑪麗亞來,朱莉婭相對可以寬恕一些,正如愚蠢較之罪惡可以寬恕一些一樣,但是他覺得朱莉婭既然走出了這一步,那她極有可能以後也得到姐姐那樣的結局。這就是他對女兒落得這個下場的看法。

范妮極其同情姨父。除了埃德蒙,他沒有別的安慰。其他幾個孩子要把他的心撕裂。她相信,他和諾里斯太太考慮問題的方法不同,原來對她的不滿,這下可要煙消雲散了。事實證明她沒有錯。克勞福德先生的行為表明,她當初拒絕他是完全正確的。不過,這雖然對她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但對托馬斯爵士來說未必是個安慰。姨父的不滿使她深感害怕,可是她被證明是正確的,她對他的感激和情意,對他又有什麼意義呢?他肯定是把埃德蒙視為他的唯一安慰。

然而,她認為埃德蒙現在不會給父親帶來痛苦,那是估計錯了。他引起的痛苦,只不過沒有其他孩子引起的那麼激烈罷了。托馬斯爵士在為埃德蒙的幸福著想,認為他的幸福深受他妹妹和朋友的行為的影響,他和他一直在追求的那位姑娘的關係勢必會因此中斷,儘管他無疑很愛那位姑娘,並且極有可能獲得成功;如果這位姑娘不是有那麼個卑鄙的哥哥,從各方面來看,這樁婚事還很合適。在倫敦的時候,做父親的就知道埃德蒙除了家人的痛苦之外,還有自身的痛苦。他看出了,或者說猜到了他的心事,有理由斷定他和克勞福德小姐見過一次面,這次見面只是進一步增加了埃德蒙的痛苦,做父親的基於這個考慮,也基於其他考慮,急於想讓兒子離開倫敦,叫他接范妮回家照顧姨媽,這不僅對大家有好處,對埃德蒙自己也有好處,能減輕他的痛苦。范妮不知道姨父內心的秘密,托馬斯爵士不了解克勞福德小姐的為人。假若他了解她對他兒子都說了些什麼,他就不會希望他兒子娶她,儘管她的兩萬英鎊財產已經成了四萬英鎊。

埃德蒙與克勞福德小姐從此永遠一刀兩斷,范妮覺得這是毋庸置疑的事。然而,在她沒有弄清埃德蒙也有同感之前,她還有些信心不足。她認為他有同樣看法,但是她需要弄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