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六章

克勞福德先生走了,托馬斯爵士的下一個目標是讓范妮思念他。雖然對於克勞福德先生的百般殷勤,外甥女當時覺得或者臆想是她的不幸,但是現在失去了這樣的殷勤之後,做姨父的滿懷希望地認為,外甥女會為此感到惆悵。她已經嘗到了受人抬舉的滋味,而且那種抬舉又是以最令人愜意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因此,托馬斯爵士還真是希望,她會由於不再有人抬舉,重又落入無足輕重的境地,心裡產生一種非常有益的懊悔之情。他抱著這個想法觀察她——但卻說不上有多大效果。他幾乎看不出她的情緒是否有任何變化。她總是那樣文雅怯懦,他無法辨別她的心情如何。他無法了解她,感到自己無法了解她。因此,他請求埃德蒙告訴他,這件事情對范妮的影響如何,她比原來快樂還是不快樂。

埃德蒙沒有看出任何懊悔的跡象。他覺得父親有點不大切合實際,居然指望在三四天里就能看出她的後悔來。

最讓埃德蒙感到意外的是,她對克勞福德的妹妹,一直待她那麼好的朋友和女伴,居然也看不出有什麼懊悔的。他覺得奇怪,范妮很少提到她,也很少主動說起這次別離引起的愁緒。

唉!現在造成范妮不幸的主要禍根,正是克勞福德的這位妹妹,她的這位朋友和女伴。要是她能認為瑪麗未來的命運像她哥哥的一樣跟曼斯菲爾德沒有關係的話,要是她能希望她回到曼斯菲爾德跟她哥哥一樣遙遠的話,她心裡真會感到輕鬆的。但是,她越回顧往事,越注意觀察,就越認為事情正朝著克勞福德小姐嫁給埃德蒙的方向發展。他們兩人,男方的願望更強了,女方的態度更明朗了。男方的顧慮,他因為為人正直而產生的顧忌,似乎早已蕩然無存——誰也說不準是怎麼回事;而女方那由於野心而引起的疑慮和猶豫,也同樣不復存在了——而且同樣看不出是什麼原因。這隻能歸因於感情越來越深。男方的美好情感和女方的不良情感都向愛情屈服了,這樣的愛情必然把他們結合在一起。桑頓萊西的事務一處理完——也許要不了兩個星期,他就要到倫敦去。他談到了要去倫敦,他喜歡講這件事。一旦和瑪麗再度重逢,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范妮可想而知了。他肯定會向她求婚,她也肯定會接受。然而,這裡面還是有些不良的情感,使她為未來的前景大為傷心。不過,事出無奈——她認為這也是不由自主。

在她們最後一次談話中,克勞福德小姐雖然產生過一些親切的感情,有過一些親熱的舉動,但她依然是克勞福德小姐,從她的言行中可以看出,她的思想依然處於迷茫困惑之中,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她心裡是陰暗的,卻自以為光明。她可能愛埃德蒙,但是除了愛之外,她沒有別的方面配得上他。范妮認為,他們之間再也沒有第二個情愫相通之處。她認為克勞福德小姐將來也不可能改變,認為埃德蒙在戀愛中尚且改變不了她的看法、制約不了她的思想,那在婚後的歲月里,他那麼好一個人最終報廢在她身上了。范妮相信,古時的聖賢會原諒她的這些想法的。

經驗告訴我們,對於這種境況中的年輕人不能過於悲觀,公正而論,克勞福德小姐雖說性情如此,還不能因此認為她就沒有女人的那種普遍的天性,有了這樣的天性,她也會接受她所喜愛、所敬重的男人的意見,將之視為自己的意見。不過,范妮有她自己的想法,這些想法給她帶來了很大的痛苦,她一提到克勞福德小姐就傷心。

與此同時,托馬斯爵士依然抱著希望,依然在觀察,並根據自己對人類天性的理解,依然覺得他會看到由於不再有人迷戀、不再有人青睞,外甥女的心情會受到影響,追求者以前的百般殷勤,使她渴望再遇到這種殷勤。過了不久,他得以把沒有完全地、清楚地觀察出上述跡象的原因,歸之於另一個客人要來。他認為這位客人的即將到來,足以撫慰外甥女的心情。威廉請了十天假到北安普敦郡來,好顯示一下他的快樂,描述一下他的制服。他是天下最快樂的海軍少尉,因為他是剛剛晉陞的。

威廉來了。他本來也很想來這裡顯示一下他的制服,可惜制度嚴格,除非是值勤,否則不準穿軍服。因此,軍服給撂在朴次茅斯了。埃德蒙心想,等范妮有機會看到的時候,不管是制服的鮮艷感,還是穿制服人的新鮮感,都早已不復存在了。這套制服會成為不光彩的標記。一個人要是當了少尉,一兩年還沒陞官,眼看著別人一個個提成了校官,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什麼比少尉的制服更難看、更寒酸呢?埃德蒙是這樣考慮的,後來他父親向他提出了一個方案,讓范妮通過另外一種安排,看看皇家海軍「畫眉」號軍艦上的少尉身穿光彩奪目的軍裝。

根據這個方案,范妮要隨哥哥回到朴次茅斯,跟父母弟妹共度一段時間。托馬斯爵士是在一次鄭重思考時想出了這個主意,覺得這是一個既恰當而又理想的舉措。不過,他在下定決心之前,先徵求了兒子的意見。埃德蒙從各方面做了考慮,覺得這樣做完全妥當。這件事本身就很得當,選擇這個時機也再好不過,他料想范妮一定非常高興。這足以使托馬斯爵士下定了決心,隨著一聲果斷的「那就這麼辦」,這件事就算暫時告一段落了。托馬斯爵士有點洋洋得意地回房去了,心想這樣做的好處還遠不止是他對兒子說的,因為他要把范妮打發走的主要動機,並不是為了叫她去看父母,更不是為了讓她快活快活。他無疑希望她樂於回去,但同樣無疑的是,他希望還沒等她探親結束,她就會深深厭惡自己的家。讓她脫離一段曼斯菲爾德莊園優越奢侈的生活,會使她頭腦清醒一些,能比較正確地估價人家給她提供的那個更加長久、同樣舒適的家庭的價值。

托馬斯爵士認為外甥女現在肯定是頭腦出了毛病,這便是他給她制定的治療方案。在豐裕富貴人家住了八九年,使她失去了比較和鑒別好壞的能力。她父親住的房子完全可能使她明白有錢是多麼重要。他深信,他想出這一招,會讓范妮這輩子變得更聰明、更幸福。

如果范妮有狂喜之習慣的話,她一聽明白姨父的打算,定會感到欣喜若狂。姨父建議她去看看她離別了近乎人生一半時光的父母弟妹,一路上有威廉保護和陪伴,回到她幼年生長的環境中,住上一兩個月,而且一直可以看到威廉,直到他出海為止。如果她有什麼時候能縱情高興的話,那就應該是這個時候,因為她是很高興,不過她那是屬於一種不聲不響的、深沉的、心潮澎湃的高興。她向來話不多,在感受最強烈的時候,總是默默不語。在這種時候,她只會道謝,表示接受。後來,對這突如其來的想像中的快樂習以為常之後,她才能把自己的感受對威廉和埃德蒙大體說一說。但是,還有一些微妙的感情無法用言語表達——童年的歡樂,被迫離家的痛苦,這種種回憶湧上了她的心頭,好像回家一趟能醫治好由於分離而引起的種種痛苦似的。回到這樣一伙人當中,受到那麼多人的愛,大家對她的愛超過了她以往受到的愛,可以無憂無慮、無拘無束地感受人間的愛,覺得自己和周圍的人是平等的,不用擔心誰會提起克勞福德兄妹倆,不用擔心誰會為了他們而向她投來責備的目光!這是她懷著柔情憧憬著的前景,不過這種柔情只能說出一半。

還有埃德蒙——離開他兩個月(也許她會被允許離別三個月),一定會對她有好處。離得遠一些,不再感受他的目光或友愛,不再因為了解他的心,又想避而不聽他的心事,而覺得煩惱不斷,她也許能使自己的心境變得平靜一些,可以想到他在倫敦做種種安排,而並不感到自己可憐。她在曼斯菲爾德忍受不了的事,到了朴次茅斯就會變成微不足道的小事。

唯一的問題是,她走後不知是否會給伯特倫姨媽帶來不便。她對別人都沒有什麼用處。但是對於伯特倫姨媽,她不在會造成一定的不便,這是她不忍心去想的。她不在的時候如何安排伯特倫姨媽,這是讓托馬斯爵士最感棘手的,然而也只有他可以做安排。

不過,他畢竟是一家之主。他要是真打定主意要做什麼事,總是會堅持到底的。現在,他就這個問題和妻子談了很久,向她講解范妮有義務時而去看看自己的家人,終於說服妻子同意放她去。不過,伯特倫夫人與其說是心服,不如說是屈服,因為她覺得,只不過是托馬斯爵士認為范妮應該去,所以她就必須去。等她回到寂靜的梳妝室,在不受丈夫那似是而非的理由的影響的情況下,不帶偏見地好好琢磨一下這個問題。她認為,范妮離開父母這麼久了,實在沒有必要去看他們,而她自己卻那麼需要她。至於范妮走後不會帶來什麼不便,諾里斯太太發表了一通議論,倒是想證明這一點,但伯特倫夫人堅決不同意這種說法。

托馬斯爵士試圖訴諸於她的理智、良心和尊嚴來說服她。他說這叫自我犧牲,要求她行行好,自我剋制一下。而諾里斯太太則要讓她相信,范妮完全離得開(只要需要,她願意拿出自己的全部時間來陪她),總而言之,范妮的確不是不可缺少的。

「也許是這樣的,姐姐,」伯特倫夫人答道,「我想你說得很對,不過我肯定會很想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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