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

埃德蒙一回來就要聽到一些重大情況。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在等著他。最先發生的並不是最無關緊要的事情:他騎馬進村時,看見亨利·克勞福德和他妹妹在一起散步。他原以為他們已經遠去了。他之所以要兩個多星期不回來,為的就是不想見到克勞福德小姐。他在回曼斯菲爾德的路上,已做好準備要生活在心酸的回憶和觸景傷情的聯想之中,卻不料一進村,就見她綽約多姿地依著哥哥的臂膀出現在他面前。就在剛才,他還以為這個女人遠在七十英里之外,而在思想上離他就更遠了,現在她卻在歡迎他,而且態度無疑非常友好。

他即便料到會遇見她,也想不到她會這樣歡迎他。他是出去辦事的,辦完事回來的路上,萬萬沒有料到會遇到如此歡快的笑臉,聽到如此簡明而動聽的語言。這足以使他心花怒放,等回到家裡,就能充分領會正等待他的其他驚喜之事的全部價值。

他很快就知道了威廉的晉陞及其詳情細節。他心中暗藏的那份歡樂,使他越發為這件事感到欣喜,因而在吃飯的時候,這件事一直是他得意揚揚、喜幸不已的源泉。

吃過飯後,趁旁邊沒人的時候,父親把范妮的事情告訴了他。於是,曼斯菲爾德兩個星期來的大事和目前的狀況,他全都知道了。

范妮對他們的舉動有所猜疑。他們在飯廳里坐的時間比平時長多了,她料定他們一定在談論她。到了終於起身去吃茶點的時候,她一想到即將再次見到埃德蒙,便感到自己犯了大罪似的。埃德蒙來到她跟前,坐在她旁邊,抓住她的手,親切地握著。這時她覺得,要不是大家忙著吃茶點,光顧得關注那些茶具,她肯定會把自己的情感泄露到不可寬恕的地步。

不過,埃德蒙這樣做並不像她想的那樣,在給她無條件的支持和鼓勵。他只想表示她感興趣的事他都關心,還想告訴她,他剛才聽到的是催人心動的韻事。其實,在這個問題上,他完全站在父親一邊。范妮拒絕了克勞福德,他並不像父親那樣驚訝。他覺得表妹絕不會看得上他,總認為情況恰恰相反,因而可以想像得出,對方提出求婚時,她絲毫沒有思想準備。不過,托馬斯爵士也不會像他這樣認為這樁婚事這麼理想。他覺得,這件事從各方面看都很可取。一方面,他讚賞范妮在目前沒有情意的情況下的種種表現,甚至比托馬斯爵士還要讚賞有加;另一方面,他又熱切地希望,並且樂觀地相信,他們最後會成為一對佳偶。一旦彼此相愛,那時就可以看出,他們的性情就會正相適宜,給彼此帶來幸福。這是他經過認真考慮得出的看法。克勞福德有些過於冒失。他沒有給她培養感情的時間。他一開始就失策了。不過,男的條件這麼好,女的性情這麼溫柔,埃德蒙相信,事情肯定會有個圓滿的結局。眼下,他見范妮神情窘迫,便小心翼翼,不再用言語、神情或舉動刺激她。

第二天克勞福德來訪。鑒於埃德蒙回來了,托馬斯爵士自己做主,留他吃飯。這個面子還真是不能不給的。克勞福德當然留了下來。埃德蒙於是有了充分的機會,觀察他和范妮之間如何進展,觀察他從范妮那裡能直接得到多少鼓勵。他得到的鼓勵很少,少得可憐,每一次機會,每個可能的場合,引起的不是她的鼓勵,而是給她帶來了窘迫不安。如果在她窘迫的時候看不出希望的話,在別的狀況下也不會有什麼希望。因此,埃德蒙簡直不明白,他的朋友為何還要緊追不捨。范妮倒是值得他這麼追求。他認為范妮值得一個人堅持不懈地做出各種努力,值得一個人費盡心機——但是換了他的話,不管是哪一個女人,如果他從其目光中看不出鼓舞勇氣的眼神,他是不會死乞白賴地堅持下去的。他真希望克勞福德能看得清楚些,這是他根據他在飯前、飯後以及吃飯當中的觀察,替朋友得出的最穩妥的結論。

到了晚上,出現了一些情況,他覺得事情又有了點希望。他和克勞福德走進客廳時,他母親和范妮正聚精會神、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裡做活計,好像心無旁騖似的。見她們如此沉靜,埃德蒙不由得評說了兩句。

「我們並非一直都這麼不聲不響,」他母親答道,「范妮在念書給我聽,聽見你們來了,才剛把書放下。」桌子上的確有一本書,看樣子剛剛合上,是莎士比亞的一部作品。「她常從這些書中挑些內容念給我聽。聽到你們的腳步聲時,她正在念一個人物的一段非常漂亮的台詞——那個人物叫什麼名字,范妮?」

克勞福德拿起了書。「請允許我把這段話給夫人念完,」他說,「我馬上就能找到。」他仔細地翻著書,找到了那個地方,或者說離那地方不到一兩頁,反正是很近,伯特倫夫人滿意了。他一提到紅衣主教沃爾西 ,夫人就說正是這段話。范妮一眼也沒看他,也不說要幫他找,也不吭一聲對不對。她一心一意只管做她的活,似乎打定主意概不過問別的事。不過,她這方面的興趣太強烈了,注意力抑制了不到五分鐘,便情不自禁地聽了起來。克勞福德念得很棒,而她又極其喜歡優美的朗誦。不過,她早就聽慣了優美的朗誦。她姨父念得美——表哥表姐全都念得美——埃德蒙念得非常美。但是,克勞福德先生的朗誦有一種她未曾聽到過的獨到韻味。國王、王后、伯金翰、沃爾西、克倫威爾 ,他們的台詞他都依次念過了。他有純熟的技巧,有跳讀、猜測的卓越能力,總能隨意找到最精彩的場次,找到每個角色最精彩的台詞。不管是威嚴還是驕傲,不管是柔情還是悔恨,不管要表達什麼,他都表達得同樣完美。這是真正的舞台藝術。他的表演曾第一次使她懂得戲劇能給人多大的享受,現在他的朗誦又使她想起了他以前的表演;不僅如此,也許使她更加愉悅,因為這朗誦完全是突如其來的,也沒有她上次看他和伯特倫小姐同台演出時那種酸楚的感覺。

埃德蒙在觀察范妮注意力的變化,感到又開心又得意。剛開始,她好像一心一意地在做活,後來手裡的活漸漸慢下來,從手中脫落,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最後,她那雙一整天都在故意躲避對方的眼睛轉了過來,盯在克勞福德身上,一盯就是好幾分鐘,直至把克勞福德的目光吸引到她自己身上,那書給合上了,那魔力也被打破了。這時,她又故態復萌,滿臉通紅,起勁地做起活來。不過,這足以使埃德蒙替他的朋友產生了希望,他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謝時,還希望也能表達出范妮的心意。

「這一定是你特別喜愛的一齣戲,」他說,「從你的朗誦來看,你好像對劇本很熟悉。」

「我相信,從此時此刻起,這將成為我最喜愛的一齣戲,」克勞福德回答說,「不過我想,我從十五歲起,手裡還沒有拿過一本莎士比亞的作品。我曾經看過一次《亨利八世》的演出,或者是聽到哪個看過演出的人說起過——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不過,人們對莎士比亞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熟悉起來了。這是英國人資質的一部分。他的思想,他的美,真是廣為流傳,處處都可以觸摸得到,人們都會本能地熟悉他。一個人但凡有點頭腦,只要隨便打開他哪個劇本的哪個精彩部分,馬上便會墜入他思想的洪流中。」

「我相信,人們從幼年時候起就多少知道了莎士比亞,」埃德蒙說,「他那些著名的段落人人都在引用。我們翻閱的書中,一半都有他的引文。我們人人都在談論莎士比亞,運用他的比喻,使用他的語言來描述。但是,這都不像你那樣能充分表達他的意義。對他有點零零星星的了解,這是很平常的。要徹底了解他,也許就不尋常了。但是要把他的戲朗誦好,可就不是一般的才華了。」

「先生,蒙你誇獎。」克勞福德故作正經地鞠了一躬說。

兩位先生都瞥了范妮一眼,看她能否也說出一句半句類似的讚揚話。然而,兩人都看出這是不可能的。她剛才能注意聽也算是讚揚了,他們對此應該知足了。

伯特倫夫人表示了她的讚賞,而且措辭熱烈。「這真像演出一樣,」她說,「只可惜托馬斯爵士不在場。」

克勞福德喜不自禁。智力平庸、精神萎靡的伯特倫夫人尚且如此欣賞,她那朝氣蓬勃、富有見識的外甥女該怎樣欣賞,就可想而知了。想到這裡,他不禁自鳴得意起來。

「我認為你很有表演天賦,克勞福德先生,」過了不久,伯特倫夫人又說,「你聽我說,我想你早晚會在你諾福克家裡建一個劇場。我的意思是說,等你在那裡定居之後。我真是這麼想的。我想你會在你諾福克的家裡布置一個劇場。」

「你真這麼想嗎,夫人?」克勞福德急忙嚷道,「不,不,絕不會的。您老人家完全想錯了。埃弗靈厄姆不會有劇場的!噢!不會的。」他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望著范妮,那意思顯然是說:「這位女士絕不會允許在埃弗靈厄姆搞個劇場。」

埃德蒙全看明白了,還看出范妮決計不予理會,這恰好表明她已完全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心想,這麼快就意識到對她的恭維,這麼快就領會了對她的暗示,總比根本沒聽懂要好。

還在進一步討論朗誦的問題,發言的只是兩位年輕人,不過他們倆站在爐火邊,談論學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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