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章

這場交談既不像范妮盤算的那樣短,也不像她設想的那樣解決問題。克勞福德先生不是那麼容易打發得掉的。他正像托馬斯爵士希望的那樣百折不撓。他很是自負,起初非要認為她的確愛他,儘管她本人可能沒有意識到;後來,他不得不承認她並不清楚她目前的情感,但他又相信他早晚能讓她的感情符合他的心愿。

他墜入了情網,深深地墜入了情網。這種愛,受一種積極、樂觀的精神的驅動,表現得熱烈有餘,深沉不足。正是由於范妮拒絕了他,他把她的情意看得更加可貴,便決計要迫使她愛上自己,這就既榮耀又幸福。

他不肯絕望,不肯罷休。他有充分的理由不屈不撓地去愛她。他知道她人品好,能滿足他對持久幸福的強烈願望。她現在說她不願意,說明她既不貪心,性情又那麼賢淑(這是他認為最難能可貴的品質),更加激發了他的願望,堅定了他的決心。他不知道他要征服的這顆心早已另有所屬。他絲毫沒往這方面猜疑。他認為她很少想過這種事情,因而絕不會有這樣的危險。他覺得她還是個情竇未開的少女,清純的心靈像妙麗的姿容一樣招人喜愛。他還認定她只是因為生性靦腆,才沒有領會他的百般殷勤,他的求婚來得太突然,太出乎她的意料,她一時不知所措,根本想像不到事情有多麼奇妙。

一旦他被理解,他豈不是就會成功嗎?他完全相信這一點。像他這樣的人,不管愛上誰,只要堅持下去,必然會得到回報,而且為期不會遠。一想到不久就會讓她愛上他,他不禁滿懷喜悅,她眼下不愛他也沒有什麼值得遺憾的。對於亨利·克勞福德來說,有點小小的困難要克服倒不是什麼壞事。他會因此更來勁。他以前贏得別的姑娘的心都太容易了,現在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越發激起了他的精神。

然而,范妮長了這麼大遇到過太多不順心的事,因而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令人愉快的地方,只覺得這一切不可思議。她發現他執意要堅持下去。但是,她被迫說出那番話之後,他怎麼還那麼死乞白賴,真叫她無法理解。她對他說過,她不愛他,不能愛他,肯定永遠不會愛他:這是絕對不可能改變的,這件事使她感到極為痛苦,她求他永遠不要再提這個問題,讓她馬上離開他,這件事就算徹底了結了。當對方進一步催逼的時候,她又補充說,她認為他們的性情完全不同,彼此不可能相愛,無論從性格、教養,還是從習慣來看,他們倆都不匹配。這些話她都說過了,而且說得情真意切,然而還是無濟於事,對方連忙否認兩人的性情有什麼不合的,兩人的境況有什麼不配的。他明確地宣布:他仍然要愛,仍然抱有希望!

范妮很清楚自己的意思,但是對自己的舉止卻拿不準。她的舉止過於文雅,真是不可救藥。她不知道她的文雅舉止如何大大掩蓋了她的矢志不移。她的羞怯、感恩、溫柔使她每次表示回絕的時候,好像是在自我剋制,至少讓人覺得,她弄得自己幾乎像他一樣痛苦。克勞福德先生已經不是原來的那位克勞福德先生。原來的那位克勞福德先生是瑪麗亞·伯特倫偷偷摸摸的、陰險狡詐的、用情不專的戀人,她厭惡他,不願見到他,也不願搭理他,認為他身上沒有一點好品質,即使他能討人喜歡,她也不承認他有任何討人喜歡之處。他現在成了這樣一位克勞福德先生:他懷著熾熱無私的愛向她求起婚來;他的感情看來變得真摯赤誠,他的幸福觀完全建立在為了愛情而結婚的基礎上;他滔滔不絕地述說起他所意識到的她身上的種種優點,一而再再而三地描述他對她的感情,搜腸刮肚地用言語,用他這麼一個才華出眾的人的語言、腔調和神情向她證明,他之所以追求她是因為她溫柔,因為她賢良,而尤為重要的是,他現在是幫助威廉晉陞的克勞福德先生呀!

這就起了變化啦!這就欠下了人情,勢必要影響她如何抉擇。她本來可以像在索瑟頓庭園和曼斯菲爾德劇場里那樣,以維護貞潔的尊嚴憤然地蔑視他,可他現在來找她就有權要求她另眼相待。她必須對他謙恭有禮,必須對他憐憫有加。她必須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無論看在自己的分上還是看在哥哥的分上,她都必須有感恩戴德之心。這樣一來,她的表現充滿了憐憫和焦慮,她回絕他的話里夾雜著許多感激和關切之詞,這對克勞福德這樣過於自負、滿懷希望的人來說,她的拒絕的真實性,至少是堅定程度,就頗為值得懷疑。他在談話結束時,所以會一再宣稱要鍥而不捨、再接再厲、不屈不撓地追求下去,並不像范妮認為的那樣荒誕無稽。

克勞福德很不情願地讓她走了,但是臨別時,從他的神情上看,他絲毫沒有絕望,他說話並非心口不一,她也不要指望他會變得理智一些。

范妮現在惱火了。見他如此自私、狹隘地胡攪蠻纏,她不禁有點怨艾。這又是先前令她吃驚、令她厭惡的那種不體諒他人,不尊重他人。這又是先前令她不屑一顧的那個克勞福德先生的德行。只要自己快活,他可以全然沒有人情,不講人道——唉!一個沒有情意的人,是不會有什麼道義準則的,這豈不是歷來如此嗎?她的感情若不是另有所屬——也許本不該另有所屬——他也永遠休想得到。

范妮坐在樓上,一邊琢磨爐火給她帶來的過於奢侈的享受,一邊想著剛才的事情。她想的都是不折不扣的真情實事,心裡覺得十分悲哀——她對過去和現在都感到驚詫,她在猜想下一步又該出什麼事。在緊張不安之中,她什麼都想不出個究竟,只知道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愛克勞福德先生,而有一爐火供她坐在那裡取暖,讓她左思右想,倒也覺得頗為快樂。

托馬斯爵士只好或者說甘願等到第二天,再了解兩個年輕人交談的結果。到了第二天,他見到了克勞福德先生,聽了他的述說。他先是感到失望。他本來希望情況會好一些。他原以為,像克勞福德先生這樣一個年輕人,對范妮這樣一個性情溫柔的姑娘懇求一個鐘頭,是不會徒勞無功的。但是,一看到這位求婚者態度那麼堅決,滿懷信心地定要堅持下去,他又很快得到了安慰。眼見當事人那副穩操勝券的樣子,他也很快放下心來。

他從禮貌,到讚揚,到關照,凡是有助於促成這樁好事的,他是樣樣在所不辭。他讚賞了克勞福德先生的堅定不移,稱讚了范妮,認為這兩人的結合仍然是世上最美滿的事情。曼斯菲爾德莊園隨時歡迎克勞福德先生的到來。無論現在還是將來,他想多長時間來一次,完全由他決定,全看他興緻所在。對於他外甥女的家人和朋友來說,大家在這件事上只有一個想法,一個心愿,凡是愛她的人都得朝一個目標努力。

凡是能起鼓勵作用的話全都說到了,每一句鼓勵的話都給喜不自禁、感激不盡地接受了,兩位先生分別時成了最好的朋友。

眼見著這件事已經有了個極其妥當、極有希望的基礎,托馬斯爵士感到頗為得意,便決定不再強求外甥女,不再去公開干涉。范妮有那樣的性情,他覺得要影響她的最好辦法,就是關心她。懇求只能來自一個方面。她很清楚一家人的心愿,一家人若是能寬容一些,就會最有效地促成這件事。因此,基於這個原則,托馬斯爵士利用第一次和她說話的機會,為了能夠打動她,以溫和而嚴肅的口吻說:「范妮,我又見到了克勞福德先生,從他那裡了解到你們之間的確切情況。他是一個很不一般的年輕人,不管這件事情怎麼樣,你應該意識到他的情意非同尋常。不過,你還年輕,不知道一般人的愛情短暫多變,不大牢靠,因此,對於他碰了釘子還鍥而不捨,你就不像我那樣覺得令人驚嘆。對他來說,這完全是從感情出發,他這樣做沒有什麼好稱道的,或許也不值得稱道。不過,由於他做出了這麼如意的選擇,他的堅定不移也就顯得非常可貴了。如果他選擇的對象不是這麼無可指摘,我就會責怪他不該這麼鍥而不捨。」

「說實話,姨父,」范妮說,「我感到很遺憾,克勞福德先生居然還要繼續——我知道這是給我很大的面子,我覺得自己完全不配受到這樣的抬舉。可我深知,也對他說過了,我永遠不能——」

「親愛的,」托馬斯爵士打斷了她的話,「沒有必要說這些。我完全了解你的想法,你也必然了解我的願望和遺憾。沒有必要再說什麼,再做什麼。從此時此刻起,我們再不談這件事了。你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也沒有什麼好心神不安的。你可不要以為我會勸你違背自己的意願嫁人。我所考慮的只是你的幸福和利益,我對你沒有別的要求,只求你在克勞福德先生來勸你、說你們的幸福和利益並不矛盾的時候,你能容忍他說下去。他這樣做有什麼後果,那是咎由自取,完全無損於你。我已經答應他,他無論什麼時候來,你都見見他,就像以前沒發生這件事時那樣。你和我們大家一起見他,態度還和過去一樣,盡量忘記一切不愉快的事情。他很快就要離開北安普敦郡,就連這點小小的委屈也不會常要你來承受。將來如何很難說。現在嘛,范妮,這件事在我們之間算是了結了。」

姨父說克勞福德先生即將離去,這是范妮唯一感到不勝高興的事。不過,姨父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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