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

范妮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並沒有忘掉克勞福德先生。不過,她也同樣記得她那封信的大意,對這封信可能收到的效果,依然像昨天晚上一樣樂觀。克勞福德先生要是能遠走高飛該有多好啊!這是她最巴不得的。帶著他妹妹一起走,他原來就是這樣安排的,他重返曼斯菲爾德就是為了接他妹妹。她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到現在還沒走成,克勞福德小姐肯定不想在這裡多待。克勞福德先生昨天來做客的時候,范妮本來祈望能聽到他究竟是哪一天走,但他只是說不久就要起程。

就在她滿意地料定她的信會產生什麼效果之後,她突然看到克勞福德先生又向大宅走來,並且像昨天一樣早,不由得大吃一驚。他這次來可能與她無關,但她還是儘可能不見他為好。她當時正在上樓,便決定就待在樓上,等他走了再說,除非有人叫她。由於諾里斯太太還在這裡,似乎沒有可能會用得著她。

她忐忑不安地坐了一陣,一邊聽,一邊顫抖,時刻都在擔心有人叫她。不過,由於聽不到腳步聲向東屋走來,她也漸漸鎮定下來,還能坐下做起活來,希望克勞福德先生來也好去也好,用不著她去理會。

將近半個小時過去了,她逐漸放下了心。恰在這時,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腳步聲很重,房內這一帶不常聽到這種腳步聲。這是她姨父的腳步聲。她像熟悉他的說話聲一樣熟悉他的腳步聲。以前她往往一聽到他的腳步聲就發抖,現在一想到他來此肯定是有話對她說,便又開始顫抖起來。不論是要說什麼,她都感到害怕。還真是托馬斯爵士。他推開了門,問她是否在屋裡,他可不可以進來。以前他偶爾來到東屋所引起的那種恐懼似乎又萌生了,范妮覺得他好像又來考她的法語和英語。

她恭恭敬敬地給他搬了把椅子,盡量顯出受寵若驚的樣子。由於心神不定,她沒有注意屋內有什麼欠缺。托馬斯爵士進來之後突然停住腳,吃驚地問道:「你今天為什麼沒有生火呀?」

外邊已是滿地白雪,范妮披了條披巾坐在那裡。她吞吞吐吐地說:

「我不冷,姨父——這個季節我從不在這裡久坐。」

「那你平時生火嗎?」

「不生,姨父。」

「怎麼會這樣,一定出了什麼差錯。我還以為你到這間屋裡是為了暖和。我知道,你的卧室里沒法生火。這是個很大的錯誤,必須加以糾正。你這樣坐著很不穩妥——也不生火,即使一天坐半個小時都不好。你身體單薄,看你凍的。你姨媽一定不了解。」

范妮本想保持沉默,但又不能不吭聲,為了對她那位最親愛的姨媽公允起見,她忍不住說了幾句,提到了「諾里斯姨媽」。

「我明白了,」姨父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也不想再聽下去,便大聲說道,「我明白了。你諾里斯姨媽很有見識,一向主張對孩子不能嬌慣。不過,什麼事情都要適度。她自己也很苦,這當然要影響她對別人的需求的看法。從另一個意義上說,我也能完全理解。我了解她一貫的看法。那原則本身是好的,但是對你可能做得太過分了,我認為的確做得太過分了。我知道,有時候在某些問題上沒有一視同仁,這是不應該的。可我對你有很好的看法,范妮,覺得你不會因此而記恨。你是個聰明人,遇事不會只看一方面,只看局部。你會全面地看待過去,你會考慮到不同的時期、不同的人、不同的機遇,你會覺得那些教育你、為你準備了中等生活條件的人們都是你的朋友,因為這樣的條件似乎是你命中注定的。儘管他們的謹慎可能最終證明沒有必要,但他們的用心是好的。有一點你可以相信:被迫吃點小小的苦頭,受點小小的約束,到了富足的時候就能備感其樂。我想你不會辜負了我對你的器重,任何時候都會以應有的敬重和關心來對待諾里斯姨媽。不過,不說這些了。坐下,親愛的。我要和你談一會兒,不會佔用你很多時間。」

范妮從命了,垂著眼皮,紅著臉。托馬斯爵士頓了頓,欲笑不笑,說了下去。

「你也許還不知道,我今天上午接待了一個客人。早飯後,我回到房裡不久,克勞福德先生就給領進來了。你大概能猜到他是來幹什麼的。」

范妮臉上越來越紅,姨父見她窘得既說不出話,也不敢抬頭,便不再看她,緊接著講起了克勞福德先生的這次來訪。

克勞福德先生是來宣布他愛范妮的,並明確提出向她求婚,請求她姨父恩准,因為他老人家似乎在履行父母的職責。他表現得如此有禮、如此坦誠、如此大方、如此得體,而托馬斯爵士的答覆和意見又那樣允當,因而他便欣喜不已地介紹了他們談話的細枝末節,全然沒有察覺外甥女心裡怎麼想,只以為這些詳情細節不僅他樂意說,外甥女更樂意聽。因此,他滔滔不絕地說了一番,范妮也不敢打斷他,甚至也無意去打斷他。她心亂如麻,人已換了個姿勢,目不轉睛地望著一扇窗戶,惶恐不安地聽姨父講著。姨父停頓了一下,但是她還沒有察覺,他就站起身來,說道:「范妮,我已經履行了我的部分使命,讓你看到事情已經奠定了一個最牢靠、最令人稱心如意的基礎,我可以履行我餘下的使命了,勸說你陪我一起下樓。雖然我自以為你不會討厭剛才陪我說話,但是到了樓下我會甘拜下風,會有一個說話更為動聽的人陪伴你。也許你已經料到,克勞福德先生還沒有走。他在我房裡,希望在那裡見見你。」

范妮聽到這話時的那副神色、那為之一驚、那一聲驚叫,使托馬斯爵士大為震驚。不過,更使他震驚的還是她的激烈言詞:「噢!不,姨父,不行,我真的不能下樓見他。克勞福德先生應該明白——他肯定明白——我昨天已經跟他說明了,他應該清楚——他昨天就跟我說起了這件事——我毫不掩飾地告訴他我壓根兒不同意,無法回報他的好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托馬斯爵士說道,一邊又坐下來,「無法回報他的好意!這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他昨天對你講過,而且據我所知,從你這裡得到了一個知道分寸的年輕姑娘所能給的鼓勵。從他的話中我了解到你當時的表現,我覺得非常高興。你顯得很謹慎,這很值得稱道。可是現在,他已經鄭重其事、真心誠意地提了出來——你現在還顧慮什麼呢?」

「你弄錯了,姨父。」范妮嚷道。她一時心急,甚至當面說姨父不對。「你完全弄錯了。克勞福德先生怎麼能這樣說呢?我昨天並沒有鼓勵他——相反,我對他說——我記不得具體說了什麼話——不過,我肯定對他說過,我不願意聽他講,我實在是不願意聽,求他千萬別再對我說那樣的話。我敢肯定對他說過這些話,而且還不止這些。如果我當時確有把握他是當真的話,還會多說幾句,可我不想相信他真有什麼意思——我不願意那樣看待他——不願給他安上更多的意思。我當時就覺得,對他來說,可能說過也就算完了。」

她說不下去了,幾乎都透不過氣了。

「這是不是說,」托馬斯爵士沉默了一陣,然後問道,「你是要拒絕克勞福德先生?」

「是的,姨父。」

「拒絕他?」

「是的,姨父。」

「拒絕克勞福德先生!什麼理由?什麼原因?」

「我——我不喜歡他,姨父,不能嫁給他。」

「真奇怪呀!」托馬斯爵士以平靜而有點不悅的語氣說,「這件事有點讓我難以理解。向你求婚的是一個各方面都很優秀的年輕人,不僅有地位,有財產,人品好,而且十分和氣,說起話來人人喜歡。你和他又不是初次見面,已經認識一段時間了。再說,他妹妹還是你的親密朋友,他還為你哥哥幫了那樣的忙,即使他沒有別的好處,單憑這件事就足以打動你的心了。要是靠我的關係,很難說威廉什麼時候能晉陞。而他已經把這件事辦成了。」

「是的。」范妮少氣無力地說,又難為情地低下了頭。經姨父這麼一說,她真覺得自己不喜歡克勞福德先生簡直是可恥。

「你一定察覺到了,」托馬斯爵士接著又說,「你一定早就察覺到克勞福德先生對你的態度有所不同。因此,他向你求婚你不該感到意外。你一定注意到他向你獻殷勤了,雖然你接受他的獻殷勤時表現得很得體(在這方面我沒有什麼可說的),可我從沒看出你為之討厭過。我倒有點覺得,范妮,你並不完全了解你自己的情感。」

「噢!不,姨父,我完全了解。他的獻殷勤總是——讓我不喜歡。」

托馬斯爵士越發驚訝地瞅著她。「我不理解,」他說,「你要解釋一下。你這麼年輕,幾乎沒遇到過什麼人,你心裡不可能已經——」

他停了下來,兩眼直盯著她。他見她的嘴唇像要說沒有,但卻沒有說出聲來,只是滿臉漲得通紅。不過,一個靦腆的姑娘露出這副形態,倒也很可能是純真無辜的緣故。他至少要顯出滿意的樣子,很快補充了兩句:「不,不,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好了,這事不說了。」

他沉默了一陣。他在沉思。他的外甥女也在沉思,好鼓起勇氣,做好思想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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