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九章

范妮一回到家裡,便急忙上樓,把她這意外的收穫,這令人生疑的項鏈放進東屋專門保存她心愛的小玩意的盒子里。但是一開門,她大吃一驚,發現埃德蒙表哥坐在桌邊寫什麼!這情景以前從未發生過,她不由得又驚又喜。

「范妮,」埃德蒙當即撂下筆離開座位,手裡拿著什麼迎了上來,一邊說道,「請原諒我走進你的房間。我是來找你的,等了一會兒,以為你會回來,正在給你留言說明我的來意。你可以看到字條的開頭,不過我可以直接告訴你我的來意。我是來求你接受這份小小的禮物——一條系威廉送你的十字架的鏈子。本來一個星期前就該交給你的,可我哥哥到倫敦比我預料的晚了幾天,給耽擱了。我剛從北安普敦取來。我想你會喜歡這條鏈子的,范妮。我是根據你喜歡樸實來選擇的。不管怎麼說,我知道你會體諒我的用心的,把這條鏈子看作一位老朋友的友愛的象徵。實際上也正是這種友愛的象徵。」

說著便匆匆往外走。范妮悲喜交加,百感交集,一時說不出話來。但是,在一種至高願望的驅使下,她叫了起來:「噢!表哥,等一等,請等一等。」

埃德蒙轉過身來。

「我不知道怎樣謝你才好,」范妮非常激動地繼續說道,「我說不出有多麼感激你,這種感激之情真是無法表達。你這樣替我著想,你的好心好意超出了——」

「如果你只是要說這些話,范妮——」埃德蒙笑了笑,又轉身要走。

「不,不,不光是這些話。我想和你商量點事。」

這時,范妮幾乎是無意識地解開了埃德蒙剛才放到她手裡的小包,看到小包包得非常考究,只有珠寶商才能做得到。小包里放著一條沒有花飾的金鏈,又樸素又精美。她一看見,又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噢!真美呀!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東西!是我唯一想要的裝飾。跟我的十字架正相配。兩樣東西應該戴在一起,我一定把它們戴在一起。而且來得正是時候。噢!表哥,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喜歡啊。」

「親愛的范妮,你把這些東西看得太重了。我很高興你能喜歡這條鏈子,很高興明天正好用得上,可你這樣謝我就大可不必了。請相信我,我最大的快樂就是給你帶來快樂。是的,我絕對可以說,沒有任何快樂這樣徹底,這樣純真,絲毫沒有一點缺欠。」

范妮聽他如此表白真情,久久說不出話來。等了一會兒,埃德蒙問了一聲,才把她那飛往天外的心靈喚了回來:「你想和我商量什麼事?」

關於那條項鏈的事。她現在想馬上把它退回去,希望表哥能同意她這樣做。她訴說了剛才去牧師住宅的原委,這時她的喜悅可以說是已經過去了,因為埃德蒙聽後心弦為之一振,他對克勞福德小姐的行為感到不勝高興,也為他們兩人在行動上不謀而合而喜不自禁,范妮只得承認他心裡有一種更大的快樂,儘管這種快樂有其缺憾的一面。埃德蒙許久沒去注意表妹在講什麼,也沒回答她的問題。他沉浸在充滿柔情的幻想之中,只是偶爾說上幾聲讚揚的話。但等他醒悟過來以後,他堅決反對范妮退回項鏈。

「退回項鏈!不,親愛的范妮,說什麼也不能退。那會嚴重傷害她的自尊心。世界上最令人不快的事,就是你好心好意給朋友送了件東西,滿以為朋友會很高興,不想卻給退了回來。她的舉動本該得到快樂,為什麼要掃她的興呢?」

「如果當初就是給我的,」范妮說,「我就不會想要退給她。可這是她哥哥送她的禮物,現在我已經不需要了,讓她收回去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她不會想到你已經不需要了,至少不會想到你不想要。這禮物是她哥哥送她的也沒關係。她不能因此就不能送給你,你也不能因此就不能接受。這條項鏈肯定比我送你的那條漂亮,更適合戴到舞場上去。」

「不,並不比你送的漂亮,就其本身來說絕不比你送的漂亮,而就用場來說,適合我的程度還不及你送我的這條的一半。你這條鏈子配威廉的十字架非常合適,那條項鏈根本無法和它相比。」

「戴一個晚上吧,范妮,就戴一個晚上,哪怕這意味著將就——我相信,你經過慎重考慮,是會將就一下的,而不會讓一個這樣關心你的人傷心。克勞福德小姐對你的關心並——並沒有超過你應得的限度——我也絕不認為會有超過的可能——但她的關心是始終如一的。我相信,你的天性不會讓你這樣去報答她,因為這樣做難免帶有一點忘恩負義的意味,雖說我知道你決沒有那個意思。明天晚上,按照原來的計畫,戴上那條項鏈,至於這條鏈子,本來就不是為這次舞會訂做的,你就把它收起來,留著在一般場合戴。這是我的建議。我不希望你們兩人之間出現一點點隔閡。眼看著你們兩人關係這麼親密,我感到萬分高興,你們兩人的性格又非常相像,都為人忠厚大度,天生對人體察入微,雖然由於處境關係導致了一些細微的差異,但並不妨礙你們做知心朋友。我不希望你們兩人之間出現一點點隔閡,」埃德蒙聲音稍微低沉地重複了一句,「你們倆可是我在世上最親愛的兩個人。」

他話音未落便走開了,剩下范妮一個人儘力抑制自己的心情。她是他最親愛的兩個人之一——這當然是對她莫大的安慰。但是那另外一個人!那占第一位的!她以前從來沒有聽到他這樣直言不諱過。儘管他表白的只是她早就察覺了的事實,但這仍然刺痛了她的心,因為這道出了他的心思想法。他的心思想法已經很明確了。他要娶克勞福德小姐。儘管這早已在意料之中,但聽到後對她依然是個沉重打擊。她茫然地一次又一次重複著她是他最親愛的兩個人之一,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念叨什麼。她要是認為克勞福德小姐當真配得上他,那就會——噢!那就會大不相同——她就會感到好受得多!可是他沒有看清她,給她加了一些她並不具備的優點,而她的缺點還依然存在,但他卻視而不見。她為他看錯了人痛哭了一場,心情才平靜下來。為了擺脫接踵而來的沮喪,她只好藉助於拚命地為他的幸福祈禱。

她要盡量克服她對埃德蒙感情中那些過分的、接近自私的成分,她覺得自己也有義務這樣做。她如果把這件事稱作或看作自己的失落或受挫,那未免有些自作多情,她謙卑的天性不允許她這樣做。她要是像克勞福德小姐那樣期待於他,那豈不是發瘋。她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對他抱非分之想——他頂多只能做自己的朋友。她怎麼能這樣想入非非,然後再自我責備、自我禁止呢?她的頭腦中根本就不該冒出這種非分之想。她要力求保持頭腦清醒,要能判斷克勞福德小姐的為人,並且理智地、真誠地關心埃德蒙。

她有堅守節操的英勇氣質,決心履行自己的義務,但也有年輕人生性中的諸多情感。因此,說來並不奇怪,在她難能可貴地下定決心自我剋制之後,還一把抓起埃德蒙沒有寫完的那張字條,當作自天而降的珍寶,滿懷柔情地讀了起來:「我非常親愛的范妮,你一定要賞光接受——」她把字條和鏈子一起鎖了起來,並把字條看得比鏈子還要珍貴。這是她收到的他唯一的一件類似信的東西,她可能再也收不到第二件了,而這種從內容到形式都讓她無比喜愛的東西,以後絕不可能再收到第二件了。最傑出的作家也從沒寫出過比這更令她珍惜的一句話——最痴情的傳記作家也沒找到一句比這讓人更珍惜的話。一個女人甚至比傳記作家愛得還要熱烈。在她看來,且不論內容是什麼,單看那筆跡就是一件聖物。埃德蒙的筆跡雖說極為平常,但世界上還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這樣讓她珍惜的字來!這行字儘管是匆匆忙忙寫就的,但卻寫得完美無缺。開頭那八個字「我非常親愛的范妮」,安排得恰到好處,她真是百看不厭。

就這樣,她將理智和痴情巧妙地摻和起來,用以清理好自己的思想,安撫了自己的情感,然後按時走下樓,在伯特倫姨媽身旁做起日常的針線活,對她一如既往地恭敬不怠,看不出任何情緒不高的樣子。

預定要給人帶來希望和快樂的星期四來到了。對於范妮來說,這一天跟那些讓人無可奈何的倒霉日子比起來,一開始倒還挺吉利的,因為早飯後不久,克勞福德先生給威廉送來一封非常客氣的短簡,說他第二天早晨要去倫敦幾天,想找一個人做伴,如果威廉願意提前半天動身,可以順便搭乘他的馬車。克勞福德先生打算在叔父家比平常晚一點的晚餐時間趕到倫敦,請威廉和他一起在海軍將軍家裡用餐。這個建議很合威廉的心意。一想到要和這樣一位性情開朗、討人喜歡的人,乘著四匹驛馬拉的馬車一路賓士,他大為高興。他覺得這等於坐專用馬車回去,想像中真是又快樂又體面,於是便高高興興地接受了。范妮出於另一動機,也感到非常高興。按原來的計畫,威廉得在第二天夜裡乘郵車從北安普敦動身,連一個小時都休息不上,就得坐進朴次茅斯的公共馬車。克勞福德先生的建議雖然使威廉提前離開她許多小時,但卻可以使他免除旅途勞頓,她為此感到高興,也不去想別的了。托馬斯爵士由於另外一個原因,也贊成這樣做。他外甥將被介紹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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