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埃德蒙第二天早晨的第一件事是單獨面見父親,向他誠實地談談整個演戲計畫,在他頭腦冷靜的時候,只是從動機的角度出發,為自己在裡邊所起的作用進行辯護,同時坦率地承認由於他的讓步並沒有帶來什麼好的結果,這就使他原來的看法變得十分可疑。他為自己辯護的時候,又不想說別人的壞話。不過,這些人中只有一個人,其所作所為既不需要他辯護,也不需要他掩飾。「我們大家或多或少都有過失,」他說,「我們個個都有,但范妮除外。只有范妮一個人始終沒錯,一直堅持正確意見。她可是自始至終反對演戲的。她從沒忘記應該尊重你。你會發現范妮樣樣都讓你滿意。」

托馬斯爵士認為這樣一伙人,在這樣一個時候排演這樣一齣戲,是完全不成體統的事情,他正像他兒子料想的那樣反感至極,氣得都說不出話來。他和埃德蒙握了握手,心想等房子里能勾起這般記憶的樣樣物品被清除、原有的秩序得到恢複後,他要盡量抹去這不愉快的印象,盡量忘掉他不在期間他們如何把他置之度外。他沒有去責怪他那另外三個孩子:他情願相信他們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而不想貿然對他們的錯誤刨根問底。讓他們立即終止這一切,把準備演戲用的一切物品統統清理掉,對他們也是足夠的懲罰了。

然而,這大宅里有一個人,他還不能讓她僅僅通過他的行動來領會他的觀點。他不能不用言語向諾里斯太太表明,他原指望她能出面阻止她明知不對的事情。那些年輕人制定計畫時有欠考慮,他們本應自己做出恰當一點的決定。但是他們都很年輕,而且除了埃德蒙,他覺得都是不穩重的人。因此,他對年輕人要搞這樣的活動、這樣的娛樂固然感到驚訝,但他對做姨媽的默許他們去做這樣的錯事,支持他們去搞這種招惹是非的娛樂活動,自然更為驚訝。諾里斯太太有點心慌意亂,給說得幾乎啞口無言。托馬斯爵士分明覺得不成體統的事,她也不好意思說她看不出有什麼不成體統的。她也不願說她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她即使勸阻也沒有人聽。她唯一的辦法是儘快岔開這個話題,把托馬斯爵士的思路引向一個比較愉快的渠道。她可以舉出大量的事例來表揚自己,例如處處關心他家人的利益和安樂,大冬天不在爐邊烤火卻天天跑出來為他們家奔忙,費盡了力氣吃盡了苦頭,向伯特倫夫人和埃德蒙提過許多極好的建議,叫他們提防僕人,注意節約開支,結果他們已經節省了大量的錢,查出了不止一個僕人手腳不幹凈的問題。不過,她的主要資本還是在索瑟頓。她的最大功勞和榮耀是幫他們跟拉什沃思家攀上了親。她的這個功勞是抹殺不了的。她把拉什沃思先生看上瑪麗亞全都記在她的功勞簿上。「要不是我積極主動,」她說,「非要去結識他母親,然後又說服妹妹先去拜訪人家,我敢百分之百地斷定,就絕不會有這樣的結果——要知道,拉什沃思先生屬於那種又和藹又靦腆的年輕人,需要女方大加鼓勵才行。我們要是不採取主動的話,有的是姑娘在打他的主意。不過,我可是不遺餘力了。我是竭盡全力勸說妹妹,最後終於把她說服了。你知道去索瑟頓有多遠。正是隆冬季節,路幾乎都不通,不過我還真把她說服了。」

「我知道伯特倫夫人及其子女非常聽你的話,也該聽你的,因而我更為不安,為什麼你的影響沒有用到——」

「親愛的托馬斯爵士,你要是看到那天路上是什麼樣子就好啦!我當時心想,儘管我們理所當然地用上四匹馬拉車,也無法把我們拉到那裡。可憐的老馬車夫出於一片忠心和善心,一定要給我們趕車。只不過他有關節炎,從米迦勒節 起我一直在給他治療,他幾乎都不能坐駕駛座。我最後給他治好了,可他整個冬天都犯得厲害——那天就是這樣的,出發前我身不由己地到他房裡去了一趟,勸他不要冒這個風險。他當時正往頭上戴假髮——於是我就說:『馬車夫,你最好不要去,夫人和我不會出什麼問題的。你知道斯蒂芬很穩當,查爾斯近來也常騎領頭馬,我認為用不著擔心。』可是我發現不行,他說什麼也要去。我不喜歡瞎操心、多管閑事,便不再說什麼了。但是,每次車子一顛,我就為他心痛。當車子走上斯托克附近坎坷不平的小路時,石頭路面上又是霜又是雪,你想像不到有多糟糕,我真是心疼他呀。還有那些可憐的馬哪!眼看著它們拚命往前拉呀!你知道我一向愛惜馬。我們到了桑德克羅夫特山腳下的時候,你猜我怎麼著啦?你準會笑話我——我下了車徒步往山上走。我真是走上去的。我這樣做也許減輕不了多少負擔,但總會減輕一點吧。我不忍心安然自得地坐在車上,讓那些高貴的牲口吃力地往山上拉。我得了重感冒,可是我才不在乎這呢。我達到了這次走訪的目的。」

「我希望我們會永遠認為這家人值得費這麼大力氣去結交。拉什沃思先生的儀態沒有什麼很出眾的地方,不過我昨天晚上倒很欣賞他的一個觀點——他明確表示寧願一家人安安靜靜地聚在一起,而不願吵吵嚷嚷地演戲。難得他能有這樣的看法。」

「是呀,一點不錯,你越了解他,就會越喜歡他。他不是個光芒四射的人物,但卻有上千條的優良品質!他好敬仰你,大家為此都笑我,認為是我教他的。『我敢擔保,諾里斯太太,』格蘭特太太那天說,『即使拉什沃思先生是你的親生兒子,他也不可能比現在更敬仰托馬斯爵士。』」

托馬斯爵士既被她那避凶就吉的表白忽悠住了,又被她的甜言蜜語灌得消了氣,於是便放棄了自己的看法,反倒覺得雖說大姨子不該縱容她喜愛的年輕人搞這樣的娛樂活動,可那是因為她對孩子太溺愛,有時候不能明辨是非。

這天上午他很忙。不管跟誰談話,都只佔去很短一點時間。他要重新開始料理曼斯菲爾德的日常事務,得去見見管家和代理人——查一查,算一算——趁辦事的間隙,去看看馬廄、花園以及距離最近的種植園。他是個勤快人,辦事又得法,還沒等到又坐在一家之主的位子上吃晚飯的時候,他不僅辦完了所有這一切,還讓木匠拆去了彈子房裡新近搭起來的舞台,而且解僱了繪景師,早已打發走了,現在想必至少到了北安普敦。繪景師走了,他只糟蹋了一個房間的地板,毀掉了馬車夫的所有海綿,帶壞了五個干粗活的僕人,一個個變得懶懶散散,心懷不滿。托馬斯爵士希望再有一兩天,就能全部清除演戲留下的一切痕迹,甚至毀掉家中所有尚未裝訂的《山盟海誓》劇本,他現在是看見一本燒一本。

耶茨先生現在開始明白托馬斯爵士的用心了,但依然不理解這是出於什麼緣故。他和朋友背著槍出去了大半個上午,湯姆利用這個機會對他父親的為人苛求表示了歉意,並解釋了可能會出現什麼情況。耶茨先生的憤懣之情是可想而知的。連續兩次遇到同樣掃興的事真是太不幸了。他極為惱火,若不是替朋友及其小妹妹著想,他定會攻擊男爵做事荒唐,跟他理論一番,讓他懂點道理。他在曼斯菲爾德樹林里,以及回來的路上,一直堅定不移地抱著這樣的想法。但是,等到大家圍著同一張桌子吃飯的時候,托馬斯爵士身上有一種力量使他覺得還是不問為好,讓他自行其是,自識其愚。他認識過許多令人討厭的做父親的人,常常為他們對兒女們橫遮豎攔而吃驚,但他有生以來,還從沒見過哪個人像托馬斯爵士這樣蠻橫無理,這樣暴虐無道。要不是看在他兒女們的面上,他這樣的人是不能令人容忍的。耶茨先生之所以還願在他家多住幾天,還得感謝他的漂亮女兒朱莉婭。

這天晚上,表面上看來過得平平靜靜,但幾乎人人都心煩意亂。托馬斯爵士叫兩個女兒彈琴,這琴聲幫助掩蓋了事實上的不和諧。瑪麗亞很是焦躁不安。對她來說至關重要的是,克勞福德應該立即向她表露愛慕之情。哪怕是一天白白過去了,事情仍然沒有進展,她也感到惶恐。她整個上午都在盼他來——整個晚上仍在盼他。拉什沃思先生帶著這裡的重大新聞一早就回索瑟頓了。她天真地希望克勞福德先生立即表明心跡,這樣一來,拉什沃思先生也用不著再回來了。然而,就是不見牧師住宅有人來——連個人影都見不到,也聽不到那裡有什麼消息,只收到格蘭特太太寫給伯特倫夫人的一封便箋,是向她表示祝賀和問候的。這是多少個星期以來,兩家人第一天徹底沒有來往。自八月初起,沒有哪一天他們不以某種方式聚集在一起。這是令人憂心如煎的一天。第二天帶來的不幸雖然有所不同,但程度上絲毫不亞於第一天:欣喜若狂了一陣之後,緊接著是幾個小時的心如刀割。亨利·克勞福德又來到了大宅。他是跟格蘭特博士一起來的,格蘭特博士一心想來拜望托馬斯爵士,早早地就給領進了早餐廳,一家人大多都在那裡。轉眼間,托馬斯爵士出來了,瑪麗亞眼見著自己的心上人被介紹給父親,心裡又高興又激動。她的心情真是無以言表,過了一陣之後仍然如此。當時,亨利·克勞福德坐在她和湯姆之間的一把椅子上,只聽他低聲問湯姆,在他們的演戲計畫被眼下的喜事沖斷之後(頗有禮貌地瞥了托馬斯爵士一眼),是否還打算繼續排演。如果繼續排演,不管什麼時候需要他,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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