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該如何描述這夥人驚恐失措的狼狽相呢?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個驚駭萬分的時刻。托馬斯爵士已回到了家裡!大家立即對此深信不疑。誰也不會認為這是訛詐或誤傳。從朱莉婭的表情可以看出,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經過最初的張皇驚叫之後,有半分鐘光景大家都一聲不響,個個嚇得臉蛋變了樣,直瞪瞪地盯著別人,幾乎人人都覺得這次打擊真是太糟糕,太可怕,來得太不是時候!耶茨先生也許認為只不過是晚上的排練給令人惱火地打斷了,拉什沃思先生或許認為這是幸事,但是其他人卻個個沮喪,都有幾分自咎之感,或莫名的驚恐。這些人都在盤算:「我們會落個什麼下場呢?現在該怎麼辦?」一陣可怕的沉默。與此同時,每個人都聽到了開門聲和腳步聲,足以證明大事不好,越發感到心驚膽戰。

朱莉婭是第一個挪動腳步,第一個開口說話。嫉妒和憤懣之情暫時擱置起來,共患難中又收起了自私之心。但是,就在她來到門口的時候,弗雷德里克正在情意綿綿地傾聽阿加莎的道白,把她的手壓在他的心口。朱莉婭一見到這個場面,見到儘管她已宣布了這可怕的消息,弗雷德里克仍然保持原來的姿勢,抓著她姐姐的手不放,她那顆受到傷害的心又給刺痛了,剛才嚇白了的臉又氣得通紅,她轉身走出房去,嘴裡說:「我才用不著害怕見他呢。」

她這一走,眾人如夢方醒。那兄弟倆同時走上前來,覺得不能按兵不動。他們之間只需幾句話就足夠了。這件事不容再有什麼分歧:他們必須馬上到客廳里去。瑪麗亞抱著同樣的想法跟他們一起去,而且此刻三人中數她最有勇氣。原來,剛才把朱莉婭氣走的那個場面,現在對她倒是最愜意的支持。在這樣一個時刻,一個面對特殊考驗的重要時刻,亨利·克勞福德依然握著她的手不放,足以打消她長期以來的懷疑和憂慮。她覺得這是忠貞不渝的徵兆,不由得心花怒放,連父親也不怕去見了。他們只顧往外走,拉什沃思先生反覆問他們:「我也去嗎?我是不是最好也去?我也去是否合適?」他們理也不理。不過,他們剛走出門去,亨利·克勞福德便來回答他急迫的發問,鼓動他一定要趕緊去向托馬斯爵士表示敬意,於是他便喜滋滋、急匆匆地緊跟著出了門。

這時,劇場里只剩下了范妮,還有克勞福德兄妹和耶茨先生。表哥、表姐全然不管她,她自己也不敢奢望托馬斯爵士對她會像對自己的孩子們一樣疼愛,因此她也樂於留在後邊,定一定心。儘管事情全不怪她,但她稟性耿直,比其他人還要忐忑不安、提心弔膽。她快要昏過去了。她過去對姨父一貫的畏懼感又復原了;與此同時,讓他眼見著這般局面,她又同情他,也同情幾乎所有這幫人——而對埃德蒙的憂慮更是無法形容。她找了個座位,心裡盡轉著這些可怕的念頭,渾身直打哆嗦。而那三人此時已無所顧忌,便發起牢騷來,埋怨托馬斯爵士這麼早就不期而歸,真是一件倒霉透頂的事。他們毫不憐憫這可憐的人,恨不得他在路上多花一倍時間,或者還沒離開安提瓜。

克勞福德兄妹倆比耶茨先生更了解這家人,更清楚爵士這一歸來會造成什麼危害,因此一談起這件事來,也就更加激憤。他們知道戲是肯定演不成了,覺得他們的計畫馬上就會徹底告吹。而耶茨先生卻認為這只是暫時中斷,只是晚上的一場災難而已。他甚至覺得等喝完了茶,迎接托馬斯爵士的忙亂場面結束後,他可以悠閑自得地觀賞時,還可以繼續排練。克勞福德兄妹倆聽了不禁大笑。兩人很快就商定,現在最好悄悄走掉,讓這家人自己去折騰。他們還建議耶茨先生隨他們一起回家,在牧師住宅消磨一個晚上。可是耶茨先生過去交往的人中,沒有一個把聽父母的話或家人之間要赤誠當作一回事,因而也就看不出有溜之大吉的必要。於是,他謝了他們,說道:「我還是不走為好,既然老先生回來了,我要大大方方地向他表示敬意。再說,我們都溜走了也是對人家的失禮。」

范妮剛剛鎮定了一些,覺得繼續待在這裡似乎有些失敬。這時,她把這個問題想清楚了。那兄妹倆又托她代為表示歉意,她便在他們準備離去之際走出房去,去履行面見姨父的可怕使命。

好像一眨眼工夫,她就來到了客廳門口。她在門外停了停,想給自己鼓鼓勇氣,但她知道勇氣是來不了的。她硬著頭皮開了門,客廳里的燈火以及那一家人,豁然出現在她眼前。她走進屋來,聽見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這時,托馬斯爵士正在四下環顧,問道:「范妮呢?我怎麼沒看見我的小范妮?」等一看到她,便朝她走去,那個親切勁兒,真叫她受寵若驚、刻骨銘心。他管她叫親愛的范妮,親切地吻她,喜不自禁地說她長了好高啊!范妮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眼也不知道往哪裡看是好。她真是百感交集。托馬斯爵士從沒這麼親切過,從沒對她這樣親切。他的態度好像變了,由於欣喜激動的緣故,說起話來也不慢聲慢氣了,過去那可怕的威嚴似乎不見了,變得慈祥起來了。他把范妮領到燈光跟前,又一次端詳她——特意問了問她身體可好,接著又自我糾正說,他實在沒有必要問,因為她的外表可以充分說明問題。范妮先前那張蒼白的臉上這時泛起了艷麗的紅暈,托馬斯爵士的看法一點也不錯,她不僅增進了健康,而且出落得越來越美了。接著爵士又問起她家人的情況,特別問起威廉的情況。姨父這麼和藹可親,范妮責備自己以前為什麼不愛他,還把他從海外歸來視為不幸。她鼓起勇氣抬眼望著他的臉,發現他比以前瘦了,由於勞累和熱帶氣候的緣故,人變黑了,也憔悴了。這時,她心裡更是憐惜不已,並且想起來真替他難過:還不知道有多少意想不到的煩心事要衝他撲來。

一家人按照托馬斯爵士的吩咐圍著爐火坐下,托馬斯爵士還真成了大家活力的源泉。他最有權利滔滔不絕地說話。久離家園,現在又回到家中,回到妻子兒女中間,心裡一興奮,嘴裡也就特別愛說話。他想把自己漂洋過海的一樁樁見聞都講給大家聽,樂於回答兩個兒子提出的每個問題,幾乎是不等提問就回答。他在安提瓜的事情後來辦得順利快當,他沒等著坐班輪,而是趁機搭乘一條私人輪船去了利物浦,然後直接從利物浦回到家。他坐在伯特倫夫人身邊,懷著由衷的喜悅,環視著周圍的一張張面龐,一股腦兒講述了他辦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他來來去去的行蹤——不過,在講述的過程中,他不止一次地夾上兩句:儘管他事先沒有通知,但回來後看到一家人都在這裡,真是感到幸運——他在路上雖然盼望如此,但又不敢抱這樣的希望。他也沒有忘記拉什沃思先生,先是非常友好地接待他,跟他熱情地握手,現在又對他特意關照,把他看作與曼斯菲爾德關係最密切的親朋之一。拉什沃思先生的外表沒有令人生厭的地方,托馬斯爵士已經喜歡上他了。

這一圈人里,沒有一個人像伯特倫夫人那樣自始至終帶著不折不扣的喜悅,傾聽丈夫講述他的經歷。她看到丈夫回來真是高興至極。丈夫的突然歸來使她心花怒放,二十年來都幾乎不曾這樣激動過。頭幾分鐘,她激動得幾乎不知如何是好,隨後依然十分興奮,但能清醒地收起針線活,推開身邊的巴兒狗,把沙發上餘下的地方全騰給丈夫,並把注意力也全集中到丈夫身上。她沒有為任何人擔憂的事,不會給她的愉快心情投下陰影。丈夫在海外期間,她自己過著無可指摘的生活,織了不少毛毯,還織了許多花邊。她不僅能坦然地為自己的行為擔保,而且可以坦然地為所有的年輕人擔保,保證他們個個都是行為端正,乾的都是有益的事情。她現在又見到丈夫,聽他談笑風生,又悅耳又賞心,感到十分愜意。因此,她開始意識到,假如丈夫推遲歸期的話,那朝思暮想的日子該有多麼可怕,她怎麼能忍受得了。

諾里斯太太絕對不如她妹妹來得快樂。她倒並非擔心家裡弄成這個樣子,托馬斯爵士知道後會責備。她已經失去了理智,剛才她妹夫進來的時候,她只是出於本能的謹慎,趕緊收起了拉什沃思先生的紅緞子斗篷,此外幾乎再無其他驚慌的表現。不過,托馬斯爵士回來的方式卻令她氣惱。她被撇在一邊,沒起任何作用。托馬斯爵士沒有先請她走出房來,第一個跟他相見,然後由她把這喜訊傳遍全家,他大概比較相信妻子兒女的神經受得起這場驚喜,回來後不找親友卻找管家,幾乎是跟管家同時進入客廳。諾里斯太太一向相信,托馬斯爵士不管回到家來還是死在外邊,消息總得由她來公佈於眾,可她覺得自己給剝奪了這一職權。現在她想張羅一番,但又沒有什麼事需要她張羅。她想顯示一下她的作用,但眼下什麼也不需要,只需要安靜和沉默。托馬斯爵士要是同意吃飯,她就會去找女管家,令人討厭地吩咐這吩咐那,並給男僕下達任務,責令他們東奔西跑。但是托馬斯爵士堅決不吃晚飯,他什麼都不要吃,等到喝茶時再說——等著用點茶點。可諾里斯太太還是不時地勸他來點什麼,就在他正講到他回歸英國途中最精彩的一段,他們的船得到警報可能遇到一艘法國武裝民船的時候,她突然插嘴要他喝湯。「親愛的托馬斯爵士,你喝碗湯肯定要比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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