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方舟 38、無望角

上方只剩下最後幾百碼,夜空已經進入我的視線,我們爬到比河流水位要高的地方,通道中的河水也不再緊追在我們身後。派珀爬行時不再有水濺聲,只有鋼筋水泥發出的沉悶聲響。

外面的月光無法照射進管道里,但我周圍的黑暗逐漸發生了變化。我開始看到不同的鋼管被焊接在一起的接縫處,在我們上方的出口外緣,我看到高高的野草在空氣中舞動的剪影,那是受到風的吹拂,我以為自己再也無法感受到這一切了。

在方舟里經歷了那麼多事,上來卻發現地表的世界毫無改變,這種感覺很奇怪。積雪仍覆蓋在岩石上,大風吹動烏雲,覆蓋了星光。月亮對洪水、方舟或是大爆炸毫無興趣,仍在慢悠悠穿過天幕。然而,當我撲倒在雪地中,仍能聽到河水在我們下方隆隆作響,在方舟中四處奔涌。

我們全都濕透了,寒冷的夜風吹在身上,感覺就像遭到攻擊一般。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它們顫抖不已,看上去模模糊糊。派珀雙膝跪倒在草地上,我越過他盯著遠處黑暗的大地,想起當我釋放出河水後被淹沒的一切:方外之地的魔幻聲音;爆炸機器的殘餘部分,扎克還未能將之運走;成千上萬的水缸與方舟古老的屍骨一起被水淹沒;還有吉普,終於擺脫了水缸,也擺脫了自己殘破的身軀。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們都在寒冷中度過。當我們找回背包時,東邊通往方舟最近的入口旁傳出呼喝聲。燈籠在遠處不停晃動,我們趕緊逃跑,在積雪覆蓋的岩石中間穿梭而過。我們從山上跑下來,回到長滿野草的平原,完全聽不到追捕的聲音時,仍然不停奔跑。穿著濕透的衣服停下來在雪地中睡上一覺,那肯定是找死。我濕透的褲腳已經結冰,每跑一步都撞在腳踝上。太陽升了起來,照著我藍白相間的皮膚。我們抵達小樹林找到馬匹時,雪又開始落下來。我知道自己應該高興,因為這會掩蓋我們的蹤跡,但與寒冷比起來,追捕似乎不是那麼迫在眉睫的威脅。我身體前傾伏在馬背上,緊緊貼著馬脖子取暖。派珀騎在我身旁,牽著我們在來方舟的路上殺死士兵奪來的馬。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地下度過幾個日夜,很多事似乎都改變了。

我回頭向南望去,看到山丘盤踞在方舟上,還有營地的廢墟,河水從方舟西邊的入口湧出,將帳篷全部衝垮,白色帆布掛在下游的樹上。

我慢了下來,幾乎要從馬背上滑落,派珀沖我大吼,讓我繼續前進。他策馬馳近,抓住我的肩膀搖晃。我想把他推到一旁,但我的手太冷了,手指已經無法移動。我的身體變成了一個累贅,馬馱著的,不過是一團凍僵的肉。

黎明之後不久,我們已經離開平原,回到長滿樹木的荒野中。派珀將我領到一個山洞裡,將馬匹系好,此時我的手指已經抓不住韁繩。在岩石的遮蔽下,我們脫掉結冰的衣服,只穿著內衣在乾燥的毯子下抱成一團。他的皮膚緊貼著我,但並不舒服,我們都凍得夠嗆。寒冷如此徹骨,好像我們的皮膚連著衣服一起脫掉了。我把凍僵的手指一根根放在嘴裡,試圖讓它們重新活動起來。當手指終於有了暖意之後,疼痛隨之而來,血液重新擠回到肌肉當中。我不禁懷疑,扎克能感覺到這疼痛嗎?在扎克的身體開始和我一起顫抖之前,我離死亡究竟有多近?我閉上雙眼,在與世界的抗爭中進入夢鄉。

我夢到了海岸線。佐伊還在時,我曾分享過她的夢境,那毫無生氣的波浪我已見過很多次,但這次完全不同,並不是毫無特點、一望無際的遼闊海洋。我看到白色的懸崖,矗立在陸地與大海之間。我看到船帆在風中飄揚,海水飛濺在木頭上。

我之前從未見過這些白色懸崖,但與船上搭載的東西相比,那種陌生感更加遜色。

我猛然醒來,喊著方外之地的名字。

派珀正在洞口小小的火堆旁烤火,此刻轉過身來。

當我穿上衣服,告訴他我看到的情景時,他說道:「你跟我一起在新霍巴特,扎克給我們看了船首頭像。這不可能有錯,我了解艦隊中的每一艘船。他們抓了霍布和船員,將軍提到了霍布的名字。羅薩林德號和伊芙琳號已經被抓了,卡絲。」

我沒辦法與他爭辯。我甚至都無法告訴他船的細節。白色船帆,映襯著白色懸崖,還有弧形的海平線。但是我知道,我們必須要去那裡。我向他描述了白色懸崖,他點了點頭。

「聽起來像是無望角沒錯。但已經沒有船會去那裡了。我們得回到新霍巴特去,告訴西蒙和主事人我們在方舟里發現的東西。如今我們知道議會要再製造一次大爆炸,我們要想反擊,必須聯合抵抗組織。而且,新霍巴特的其他人怎麼辦?主事人的威脅怎麼辦?」

這些我不是沒有想過,艾爾莎、莎莉和贊德還在主事人手裡。「我們最後做到了主事人想要的結果,」我說,「如果他的間諜網帶給他任何關於我們的消息,那他肯定會知道我們摧毀了方舟,還有殘留其中的機器。就算是他也不能要求我們做得更多了。他不會背叛我們,因為他認為我們能幫助他對抗機器。」

我將指甲攥進了掌心裡。自從我發現扎克在重建爆炸機器以來,時間就變得非常有限,如同我們在河水泛濫的方舟中時上方的空氣一般,每一刻似乎都將耗盡。通過淹沒爆炸機器最後的碎片,摧毀巨大的水缸密室,我可能拖延了扎克的計畫,但這仍然不夠。方外之地存在於某個地方,如果扎克和將軍在我們之前找到了它,那裡將變成一片火海。

「一艘船正在迫近,」我繼續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船,為什麼會來,但我知道的是,它與方外之地有關,我能感覺到這一點。」沒有辭彙能夠解釋,當那艘船駛入我的幻象時,我所產生的感覺。那艘船載有方外之地的線索,如同我身後的山洞一樣確鑿無疑。在那些滿帆下面,有些東西對我來說完全陌生,既讓我感到著迷,又讓我覺得厭惡。

「那艘船正在回來,而且很快就到,」我說,「我們得在議會之前找到它,不然所有機會都將錯失。根本沒時間回新霍巴特了。」我說著站起身來。「我不是在徵求你的許可。不管有沒有你,我都會去那裡。」

他盯著自己手指的關節,上面疤痕累累。我不禁想到,那些手指曾經多少次扔出飛刀,又有多少人命喪刀下?如果我想離開,他會阻止我嗎?

他的臉色十分沉重。「如果我們要阻止議會,那麼抵抗組織比以往更加需要你的幫助。在方舟里你幾乎把我們都害死了,現在你不能說走就走,承受更多風險。」

「你說抵抗組織需要我,」我說道,「正因如此,你才在自由島上放我一馬。但是,如果抵抗組織需要我,那是因為我的幻象里有著寶貴的信息。所以,你要聽從我的意見。」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抵抗組織也需要我。」他停頓了一下。「需要我干一些事,做出決策,甚至在毫無把握的時候仍要保持信心。」

他抬起頭望著我。火光照在他的臉孔下面,將他的眼睛留在黑暗中。外面雪已經停了,一片寂靜。

我記起幾個月前他對倫納德說的話:「勇氣有很多種不同的形式。」我看過派珀上戰場,我也看過他站在聚集的軍隊前,鼓舞他們上戰場。然而,此刻他需要一種完全不同的勇氣,才會選擇跟隨我。

「如果我現在出發,或許還能在大雪再次降下前穿過西部山脊。」我說。

「我跟你一起去。」他說。

「我很高興。」我說道。在說出這句話之前,我就知道這確鑿無疑。

在騎馬西行的那些日子裡,我不斷想起在通風管道中的最後時刻,我重複默念著吉普和扎克的名字,像呼吸一樣出自本能。

我也時常想起佐伊,雖然派珀從未提到過她。我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還活著。儘管我發現自己正在思念她用匕首剃指甲的聲音,但我還是認為她離開更好一些,無論她在哪兒,都不用知道派珀和我從方舟里撈出來的消息。佐伊心中的負擔已經夠重了。

晚上,我夢到了大爆炸,還有等著船駛近的懸崖。吉普被關在水缸中的幻象不再出現,這對我來說算是一種解脫。不過,大爆炸的夢境產生了新的影響力,如今我了解了它們真正的意義。

「曾經我以為,幻象太讓我失望了,」一天晚上,在大爆炸將我的夢境燒成灰燼之後,我對派珀說道,「因為它們模糊不清,反覆無常,在某種程度上辜負了我。現在我知道了,其實是我辜負了它們。我只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東西。」

「也許你看到的,是你需要看到的東西。」

我仰頭盯著深夜的天空。

「也許你要處理的事太多了,」他繼續道,「如果你早就知道大爆炸還將發生,那對你來說太難受了。可能你早就瘋掉了,或者放棄了。」

有時我覺得,我的瘋狂就像一座方舟,埋在我內心最深處。我能感覺到它,儘管他不能。很快,它就會浮現在我面前。

我們從方舟逃出來的過程中全身濕透,幾乎被凍僵了,這導致我發起了高燒。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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