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方舟 36、死結

扎克在二十碼開外,當我終於認出他時,他正在往遠處的門走去。派珀此時落在我身旁,扎克在同一時間停了下來。派珀的靴子還沒落在舷梯上,手臂已經後揚,匕首作勢欲出。他將刀鋒捏在拇指和食指間,姿勢十分優雅,然而我見過他出手殺人多次,很清楚如果他將匕首擲向扎克的咽喉,那場面可沒什麼優雅可言。

「殺了我,她也活不成。」扎克有恃無恐說道。

「如果你發出警報,反正我也活不成了,」派珀說道,「還要受盡折磨,卡絲也會被關進水缸里。她和我都知道到了那一刻,我們應如何選擇。」我知道派珀和我記起了同樣的場景:在新霍巴特城外,當戰局對我們極端不利時,他將匕首指向了我。我們從未討論過那件事,那根本沒有必要。

「別想逃走,」派珀繼續道,「就算你能躲開我的飛刀,她可不行。」

「天哪,至少先把燈籠給滅了,」扎克沖我吼道,「這些管子里有硫化氫,你會把自己的手炸掉的。」

扎克說的話我完全不懂,但他從燈籠望向我們上方的管子,雙眼中的恐懼卻是實實在在的。我掀開燈籠罩,將火苗吹熄,片刻間我們又被籠罩在機器的指示燈發出的黯淡綠色光線里。

「你可以隨便用匕首指著我,」扎克對派珀喊道,「但你永遠也別想逃出方舟去。」

「我知道你要幹些什麼,」我說,「我知道爆炸機器,還有方外之地。」

「你什麼都不知道。」他說。

「好多年前在保管室里,你曾對我說過,你想用一生時間來做一件事,你說你想改變這個世界。你本可以用在這裡找到的東西做到這一點,我說的不是爆炸機器,而是其他的。你本可以結束孿生現象。你很清楚那是可行的,方外之地已經做到了。」

「然後把所有人都變成像你們兩個一樣的怪物?你知道解除孿生現象就會有這種結局。這確實能讓我們擺脫歐米茄,因為到時我們都變成了歐米茄。」

「你寧願讓人們繼續被致命的關聯所困擾?」派珀問道。

扎克輕蔑地揮著手臂。「我們找到了解決辦法,」他說,「我找到了一種方法來擺脫你們,那就是利用水缸。我們不需要方外之地。四百年來,我們一直都在保護人性,正當的人性。它經歷了大爆炸,漫長的寒冬,以及四百年的不毛之地和乾旱,以及其他我們必須對抗的一切,頑強生存了下來。而如果你把方外之地扯進來,那將會終結這種人性。我們剛剛找到擺脫歐米茄的方法,而方外之地則會把我們都變成怪物。」

我搖搖頭。「你真的以為在你建議的方案里還有人性可言嗎?製造另一場大爆炸,毀掉方外之地,而不是解除孿生現象,接受普遍的變異?」

「如果你真的認為當一個歐米茄沒什麼好羞愧的,」扎克說道,「那你為什麼要掩飾?為什麼在我們的童年時期一直撒謊,那麼費勁地偽裝成我們中的一員?」

「因為我想和家人待在一起,」我直視著他說道,「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並非如此,」他說道,「你想冒充阿爾法,剝奪屬於我的生活。」

我和扎克的對話總是這樣收尾。我們談論大爆炸,地球的未來,這裡和方外之地每個人的命運,但如果我和他的爭論持續下去,總是終結在同一個地方:作為一個心中恐懼又充滿憤怒的孩子,他害怕自己永遠無法獲得與生俱來的權利,怕人們會認為他才是怪物,而不是我。

與我們的世界所賴以存在的命運相比,這實在微不足道,但我能感覺到這是他一切行為的根源。如果將所有水缸,議會,方舟和爆炸機器都除去,就會看到他真實的樣子:我的哥哥,一個小男孩,憤怒而又恐懼。

派珀打斷了我的念頭。「你真的愚蠢到以為大爆炸能被控制嗎?」他對扎克說道,「如果你對方外之地施行爆炸,就不會傷到我們這裡?」

扎克不耐煩地搖搖頭。「他們離得很遠很遠。」

「你還沒有找到他們。」我說。這既是祈禱,也是陳述。

「我們會找到的,」他說,「而且我們會在抵抗組織之前找到他們。我們知道他們在海外某處,我們知道他們的能力,已經幹了些什麼。」

「那就讓他們保持原樣吧,」我說,「他們既然在大洋之外,又有什麼關係呢?」

扎克深吸一口氣。「他們正在找我們。就算你和抵抗組織永遠也找不到他們,他們還是在尋找我們。他們發了訊息,我們在這兒發現了這條消息,只有來自數百年前的短短几句話。對建造方舟的人來說,這消息來得太晚了,當時正是方舟末期,這下面一切都開始分崩離析。他們都沒辦法回覆,更別說去尋找方外之地了。不過他們留下了這則消息。我們知道方外之地確實存在,而且他們仍保有機器。那麼多年以前,他們就有能力發送這條訊息,甚至在當時就解除了孿生現象。」

「你不能這麼做。」我說。

他嘲笑我道:「不能?我們已經在做了。我們快把爆炸機器搬完了。多年以來我在這裡發現的每一樣東西,我都得一點點拼起來。沒有什麼是完整的,全都無法運轉,而我們一直缺少燃料。不過,我們在這裡找到的一切都保存得很好,文件說明也很詳細。我們用水缸做到的事你已經見識過了。我們會用爆炸機器再來一次。或許不會那麼完美,沒有神甫幫忙,事情難了不少。」他停了一下,咽了口口水。提起神甫,似乎比派珀仍指著他的匕首更讓他煩惱。「她對機器有一種天分,」他終於繼續說道,「這看起來很不可思議,她對機器的理解讓人望塵莫及,教我的東西你都無法想像。不過就算沒有她,你也不能阻止我們。在她死之前,已經監督完成了大部分工作,現在我最好的人手正在完成它。我們已經把大部分必需的東西從這裡搬了出去。或許你能一路找來這裡,我曾懷疑過你是否有這個本事。我們知道那些文件流傳在外,而你就像個甩不掉的虱子。不過,你也就僅此而已。你是沒辦法阻止我們的。」他轉向派珀道,「你現在可以殺了我,賠上她的性命,然而這仍然無法阻止大爆炸或是水缸計畫。你以為如果我不在了,將軍就會收手嗎?是她下令要在這裡建設更多水缸,單獨這一層就能裝下五千歐米茄人。」他說著笑了笑,「如今爆炸機器已被移走,這對他們來說真是絕佳的所在,反正他們在水缸里也不需要看什麼風景。」

我忽然感到十分厭倦,不想再聽他說下去。

「帶我去看吉普。」我說。

我看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忽然緊繃起來。「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他回覆道。

我沿著梯子爬下舷梯,置身於水缸中間。弧形的玻璃和昏暗的燈光讓空間感變得扭曲,好像空氣本身也變成了圓筒形,壓抑厚重。

我一言不發從扎克身旁走過,讓派珀負責看著他。我朝著扎克在我們進入房間時出來的方向走去,我知道他深更半夜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士兵們都已退回營地和監視崗哨。我還知道自己會發現什麼。

在房間中央附近,有兩個填滿的水缸,被四周一排排空空如也的水缸包圍。我將臉貼在離我最近的水缸玻璃上。

這感覺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

然而這並不是。多年以前,他們砍掉吉普的一條手臂,將他偽裝成歐米茄。傷口縫得如此細緻,我從未見過疤痕。而這次就沒有那麼精細了。他的整個軀幹到處都是傷疤,像是一堆肉被麻繩緊緊綁在一起。一條很寬的疤痕從他背後彎曲直到腹部,另一條從胸部中間徑直往下。在他頭部一側,傷口被線草草縫上,皮膚被扯得很緊,左耳朵都被拉得變了形。我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想將它撫平,結果手指卻撞在玻璃上。

傷疤並非唯一的區別,這次他的雙眼緊閉,而且一動不動。我俯身過去,臉頰卻撞在玻璃上。我知道吉普已經死了。除了他殘缺的身體,其他一切都不復存在。這就像是一艘船被從海底撈了出來,但所有的船員都不見了。

下一個水缸里的人是神甫,她不像吉普那樣有傷疤,赤裸的身體上毫無痕迹,只有管子伸進兩邊的手腕里。我曾害怕她多年,但現在她一點也不嚇人了。她懸浮在裡面,雙膝彎曲朝向下頜,而且體型看起來比我以為的要小一些。她的手指蜷曲握成拳頭,我知道它們再也不會張開。

「我必須得保存好她,」扎克朝我走來,派珀手持匕首緊跟在後,「這裡有太多寶貴的東西了,」扎克說著指了指神甫的水缸,「資料庫依賴於機器,但她的思想也同等重要。而且,是她破解了爆炸機器,想出辦法來將它轉移出去。她就是我的王牌,沒有她,將軍就會立刻接管一切。」他的嗓門越來越高,「奪走我打造的一切。」

我看著扎克走到我和神甫的水缸之間,將手按在玻璃上,似乎要保護她。

「看看我們都是什麼下場。」我對他說。

「你在說些什麼?」他都沒有抬頭看我一眼,仍然緊緊盯著神甫。

「你迫不及待將我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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