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重圍 20、破局

我將劍拔出來,那個士兵像掛在長劍上似的倒地身亡。

我感到自己的心碎成片片。過去幾個月出現過的所有幻象都在我腦海里亂成一團,到處都是大爆炸,一排排水缸都著火了,自由島的火山口鮮血噴涌。

派珀抓住我不停搖晃,我厲聲尖叫,直到沒氣了才停下來。

「集中精力,活命要緊。」他說著把我推向一旁,另一名士兵已向他衝來。我搖晃著往後退去,雖將短劍橫在胸前,劍身卻顫動不止。

我已經要為很多人的死負上責任,多到自己都不清楚,但親手殺人卻是第一次。我揮動雙臂,然後短劍就宣告了這個人的死亡。這是徹徹底底的結局,又和親吻一樣私密,永遠也無法更改。他的孿生姐妹無論在何方,也已同時死去,甚至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振作起來!」佐伊沖我大喊。我抬起頭看著她,她已經站起身來,士兵踢到她的嘴角邊正流著血,襯衫上也到處都是血跡。衣領處的血跡已經變硬,以一種古怪的角度立在脖子上。她沖我大喊時,牙齒上也沾染了鮮血。我不禁懷疑,她能嘗到血的滋味嗎?我們到底怎麼了?我曾經在田地中勞作,種植莊稼,如今在這片冰原上,我開始收穫鮮血。

「振作起來!」她又大喊道。我長長呼出一口氣,然後又深吸一口氣。不知怎的,我的短劍竟然還握在手裡。

我抬起頭打量戰場,發現我們毫無進展。最後一輪衝鋒的前線已經被攻破,士兵將我們驅趕到離圍牆更遠的地方。西蒙和一群戰士取得了一點突破,但還遠遠不夠。此刻,他們已被議會士兵分割包圍。這讓我想起沉沒灘的那些小島,逐漸被飢餓的潮水吞沒。西蒙手持兩柄劍英勇對敵,第三隻手裡還拿著一把刀。沒有人能夠從他身旁通過。但是,他身旁的兩個歐米茄人已經倒地,議會士兵對他的包圍更加嚴密了。

或許是忽然感覺到騎兵的來臨,我轉身向東方的馬路望去,這時派珀正大聲呼喊著要再次向前衝鋒。身旁每個人都在狂奔,我轉身時差點摔倒在地。派珀看到我望向東方,也轉過頭去。

數百騎兵潮水般湧來,飛奔的馬蹄吞沒了地平線。他們穿著紅色制服向城市疾馳而至,幾分鐘之內就會與我們交鋒。朝陽正從他們身後噴薄而出。

我們明顯寡不敵眾,至少是以一敵五的局面。就算我們臨時拼湊的軍隊還抱有一線希望,如今都已落空。血與雪的幻象正由此而來,一切即將以這種方式結束。

我想起扎克,不知道他是否感覺到死亡的迫近。我腦海中浮現的是他年少時的面孔,警惕的雙眼,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他睡覺時用胳膊擋著臉,似乎這樣就能在黑夜的注視下掩藏自己的夢境。扎克和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分享過任何東西了,但是當騎兵越來越迫近時我想起他,不知怎的,知道我們至少還能分享死亡,感覺竟然輕鬆了些。

我聽到派珀在喃喃咒罵,佐伊回頭要招呼他,卻看到大批士兵衝過來,聲音戛然而止。這也將是他們的末日,對此我很難過。我想,至少他們彼此離得很近。看起來他們最終將躺在一起,共同流盡最後一滴血。

大門旁的議會士兵也高聲呼喊起來,聲音中重新充滿活力,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當我聽到他們的喊叫,才意識到我們離勝利僅一步之遙。他們早就害怕了,我們本有可能最終攻下這座城市。最後是我們運氣不好,才會導致戰局失利。可能是有個信使從我們的弓箭手面前溜了出去求援,或者援軍本就要過來,為把城裡的居民都關進水缸做準備。很多人都將因這些小事而改變命運。我們本有可能解放新霍巴特,現在這已沒有希望了。

我只希望這一切很快結束,沒有折磨,也不會被關進水缸里。

我看到派珀轉過身來望著我,手裡握著一把小飛刀,長劍插在身前的地上。飛刀並非對著將至的騎兵,而是指向我。

我知道如果士兵們衝到我們身前,他會親自動手。我對此並不感到奇怪,甚至也沒有絲毫恐懼。刀鋒在喉嚨上猛然一割,熱血噴涌而出,這反而是一種慈悲,至少比暗無天日的囚牢或者水缸要好,就像我用刀捅進馬的脖子里。他看到我望著他,並沒有絲毫假裝的意思,既沒有遮掩他的飛刀,也沒有扭轉目光。我沖他緩緩點頭,雖然沒有微笑,但已是我能表示謝意的最大努力。為了能讓我活下去,吉普將他的死亡獻給了我。而派珀將帶給我死亡,我最終將因此心懷感激。

城門處的士兵都放鬆下來,他們用不著心急,很快我們將被困在他們和從東方馬路趕至的援兵之間。馬蹄敲打著地面,腳下冰凍的大地都震動起來。他們只有一百碼遠了。派珀在望著我,佐伊在望著他。我絕望地閉上雙眼。

但我感覺到動靜有些不對勁。哭喊聲從錯誤的地方傳來,來自我們右方,城市的東門旁邊。

騎兵們沒有離開馬路,向我們聚集的圍牆南邊衝鋒,反而直奔東門而去。在騎兵隊伍中一排弓箭舉起,第一輪箭雨落在東門的哨兵監視塔上。接著騎兵隨後趕至,大門的鐵閂落了下來。東門防守已經很薄弱,大部分士兵都被調到南門抵擋我們了。不過片刻之間,這些新來的鬥士已經將雲梯架在了東門監視塔上。

這時我看到了主事人,位於騎兵部隊的中央,手持一把長劍,正忙著調兵遣將,一邊呼喊一邊指手畫腳,還不時彎下身,跟旁邊的士兵商議什麼。

東門已經一片火海,更多箭向監視塔上射去。尖叫聲忽然響起,有個人從燃燒的門樓上方的監視塔上掉了下來。隨著木頭的斷裂聲,大門已被攻破,鐵閂將橫木從門框上拖了下來。主事人的軍隊人數眾多,在將議會士兵圍困的同時,已經把門撬開。眨眼之間,這些新來的攻擊者已魚貫而入到城裡。新霍巴特顯然無法承受這樣的猛烈攻擊。

我們面前的士兵已經意識到,他們將陷身在主事人的兵力和歐米茄部隊之間。主事人的一個中隊在東門陷落後重整隊形,沿著圍牆轉向我們飛奔而來。他們穿著和議會士兵一樣的紅色制服,卻毫不猶豫將後者踐踏在馬蹄之下。平原上的議會士兵狂呼大喊,意圖撤退之後重新部署兵力。然而,他們已經無路可退。東門已經陷落,我們的力量雖已大為削弱,仍在從南邊和西邊向他們逼近。主事人的更多士兵正從東邊潮水般湧來。等他們離近了些,我才注意到每個人額頭上都綁了黑色布條,以區分自己人和議會士兵。放眼望去,每一處綁黑帶的士兵人數都超過了敵方兵力。

東門一被攻破,新霍巴特很快就陷落了。更多的濃煙從圍牆內升起,離我們最近的南門從裡面被強制打開,主事人的軍隊在監視塔下的混戰當中殺出一條血路,從門裡沖了出來。我聽到牆內傳出的呼喊聲,想像著市民面對這些新來的士兵時必然大惑不解,他們仍穿著議會的紅色制服,卻跟他們並肩作戰,要解放這座城市。

東門監視塔上有什麼蒼白的東西在舞動,一開始我以為可能是另一個人從橫欄上摔了下來,但北風勁吹,白色物體升到空中,拍打了兩次然後舒展開來。我能看到一個駝背女人的側影,正將一面旗幟升到風中。那是歐米茄的標誌,拓印在一面被單上。

議會將它烙印在我們的前額,如今,它升起在監視塔上空,在濃煙和鮮血中高高飄揚。整座城市已經陷落。

在城外平原上,殘餘的議會士兵仍在瘋狂地抵抗,但他們很清楚自己已無法取勝。在我身旁,佐伊正徒手跟一個大鬍子男人搏鬥。再過去是派珀,擊敗了一個頭上有刀傷正在流血的士兵。另一個女兵持斧攻向派珀,但落了空。她看到我站在他身後,於是徑直向我衝來,斧子高高舉起。她看起來和我一樣恐懼,雙目圓睜,眼白幾乎遮住了瞳孔,就像我之前殺掉的馬一樣。那僅僅是幾個鐘頭之前的事嗎?時間似乎靜止下來,直到我終於走過去才感覺到它的流逝,如同蹚過血跡斑斑的雪地。

我打起精神舉劍招架,擋住了第一下攻擊。當她再次攻來,強大的力道將短劍從我手中震落。她再一次舉起斧子。在這萬物結霜的清晨,一切似乎都突然間變得明亮起來。我心中默默念道:「扎克,我都對你做了些什麼?你又對我們做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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