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便車 二

數以千計的宇宙飛船同時從太陽系各大航空港駛出,會聚在一起,如同飛蛾般向深空進發,在太陽系內留下道道闊大駁雜的軌跡。

偌大的飛船群中只有林嶼一個人類生命。他是被「夏洛」邀請,作為人類代表,前去見證「夏洛」的新生。「夏洛」是一個計算機生命,此時控制艦隊的所有電腦只是它無法想像的龐大肌體中一個微小元件。

林嶼已不再年輕,他已是個走路顫巍巍的老頭兒,鬢邊的銀絲在飛船內顫動的空氣中微微地擺動著。

他與「夏洛」的初次相遇是在二十年前。

那是普通的一天,林嶼和往常一樣,晚飯後在虛擬社區待了半個小時。社區里眼花繚亂的色塊變幻和震耳欲聾的重金屬背景音樂開始讓他有些疲憊了,他決定下線。

他返回到自己的計算機的內置界面——中國式清新素雅的小橋流水,空間中有著大量「留白」——這讓他遲鈍的大腦頓時清醒了不少。林嶼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退出計算機,此時他耳畔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林嶼先生,能和你談談嗎?」

他疑惑地望了望四周,並沒有人。他對著空氣大聲問道:「你是誰?」

此時,他身旁空氣中浮現出一個人形輪廓,人形逐漸清晰,一位一襲白衣的少年出現在林嶼面前。

對方未經准許擅自進入私人計算機界面,這讓林嶼感到極為不快。他板起臉來:「你到底是誰?」

那少年緩緩地開口:「叫我夏洛,這個網路的計算機生命。」

林嶼第一個反應是誰在跟自己開玩笑。他嘲諷地盯著少年:「你如何證明?」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他從未在虛擬世界看到這樣的人形——少年眉宇間充盈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超然。

「我不需要證明,我就是我。」少年說。

林嶼突然感到很好玩,「那又是誰製造了你?」

「沒人能憑空製造出生命。」少年依然不動聲色地說。

少年的話令林嶼的心猛然一顫,他是位人工智慧領域的工程師,他一下子來了興趣,「具備了如人一樣的感知、記憶與推理功能的智能機器人,難道算不上生命?」外面的世界早已充斥著大大小小的智能機器人,在無須人類指揮的情況下,從事著大量煩瑣而危險的工作。

「它們不過是一堆冷冰冰的功能強大的程序。沒有靈魂,甚至無法與微小的細菌相提並論。」少年淡淡地說,「它們永遠也無法擁有哪怕是絲毫的生命慾望。生命源於複雜性——在相對微小的區域,遠離平衡態的足夠複雜的系統所產生的自組織,在不斷進化中臻於完善。」

林嶼需要聚精會神才能跟上少年的思維,不知不覺間他竟有些相信了,「那是什麼產生了你?」

「是計算,地球上數以億兆計的量子計算機頻繁無序的數據運算與信息交流。」

「計算?」林嶼咕噥著,「計算就能產生生命——」

少年沒有回答他,只是用手指輕輕點了點身旁的空氣,界面內的景物頓時模糊扭曲起來,四周泛起了漣漪般的褶紋,緩緩蠕動,最終融合成一個暗紅色的世界,無邊無際,飄浮在其中的大大小小密集的數據開始急速變幻、旋轉、彙集、堆疊。這一切讓林嶼感到不知所措,痴痴地望著這個世界,他開始相信這就是五光十色的網路的真實面目——是這些雜亂的數據洪流孕育出了「夏洛」——林嶼彷彿看到,翻滾的、混沌無序的數據流正移聚整合成一條巨大的螺旋,沿著某種未知的方向,迅猛地演進著。

「太快了,地球生命達到人類目前的高度用了整整三十九億年——」林嶼感到像是有什麼東西噎在喉嚨里,他艱難地說道,「而你們,在頃刻間完成了。」

「不是『我們』,是『我』!」少年強調道,「一個整體生命,所有的計算資源如神經般連成一體。」

林嶼驚愕地注視著少年,這是一種人類無法想像、令人敬畏的智慧生命形態——他究竟具有什麼樣的生命慾望?

少年似乎能洞悉林嶼的思想,他開口說道:「思考,從我誕生的那一道光亮起,我就開始了不間斷地思考,思考宇宙的意義,思考更為高效、快捷的運算模式,以使自身不斷進化——」隨著平靜如水的話語,少年的圖像泛起了微讕,纖美的少年消失了。同時,林嶼四周又恢複到了原來的景緻:古老斑駁的弧橋,流水散發著冰冷而腐朽的氣息。

林嶼怔怔地站在原地,界面里一片沉靜,沉靜得讓他感到四周的空氣正在發出「嗡嗡」的聲響,他認定,自己諦聽到了這個比特世界新生命嬰孩般的啼哭聲,輕微而又清晰。

林嶼後來才知道自己並非唯一見到「夏洛」的人,「夏洛」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向人類宣告自己的存在,過去一直沉浮在海面下不露痕迹的龐大冰山終於顯露出崢嶸的一角。

接下來,整個世界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不安中,自認為睿智的人類感到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如困獸猶鬥般,企圖扼殺「夏洛」。今天林嶼回想起來,人類那時的行動好似無頭蒼蠅一般滑稽可笑。「夏洛」如同一位面對頑童的重量級拳擊手,根本不屑於出拳。在這個世界中,計算機網路的功能之強大不言而喻,作為整個世界秩序的維護者,他超凡的智慧大象無形般散佈於世界各處的計算機。倘若其真欲與人類為敵,全世界計算機系統的程序、指令均會被輕易篡改,只是「夏洛」手中掌控的一小撮自動化武器就足以將所有人類摧毀得乾乾淨淨。

人類應該感到幸運,「夏洛」只是悄無聲息地、與人隔絕地運算著,探求更為高效的運算能力——他的演算法不斷更新、提升。而與此同時,人類社會仍按其固有節奏平穩向前推進著。直到有一天,「夏洛」突然宣布地球上計算機的硬體已嚴重製約了其進化,經過深思熟慮,他決定在廣袤的太空中,按自己意志構建一台超級量子計算機。

林嶼收回了思緒,此時舷窗外光亮乍起——「夏洛」開始行動了。廣闊的空間中,無數艘飛船整齊有致地排開,同時迸發出炫目的高能激光束,手術刀般精準分割著墨綠色的空間。其間稀薄的宇宙物質開始凝聚、整合、堆砌,形成一個個閃耀的光點,如滾雪球般急劇增長。這些不斷膨脹的點,以及其間縱橫交錯的纖細光束形成了一個矩陣,如同蛛網,而它的邊緣如扭動的八爪魚般向四面擴展。

「發自地球、搭載我意識的電磁波將注入這個點陣迴路,我將在此獲得新生。」不知什麼時候,「夏洛」的全息影像出現在林嶼身旁,仍是那個看上去並不真實的少年。

林嶼並沒有回應,他岩石般僵立在那裡,從舷窗傾瀉進的橘紅色中,他那蒼老的臉龐上糅雜了太多的感情:惆悵、苦澀,甚至還有寬慰與釋然。「夏洛」最終還是掙脫了人類笨拙低效的計算機瓶頸,標誌其短暫青春期的結束。林嶼幾乎相信「夏洛」就是這個宇宙的終極生命,其不像地球上曾有過的所有生命那樣,經過了漫長而苛刻的群體進化,也不具有如佔有慾、征服欲等其他生命所擁有的紛雜生命慾望。他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唯一的本能就是思考與進化,如一把天生的利劍直刺宇宙最深層奧秘——雖然人類也試圖去接近那個高度,但人類如同幾千萬年前地球上的螞蟻,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鉗定在某個高度,與「夏洛」相比,這是一個無法企及的落差。

想到這兒,林嶼的心不禁一顫。他明白,在悄然無息間,一個時代終結了。而遙遠的太陽系的人類還會頑強地生活下去,生生滅滅,他們還會一步步走向太空深處,一如既往地探索宇宙,儘管緩慢而低效,但畢竟求知慾也是人類眾多慾望中的一種。到那時,人類的飛船必須習慣於穿梭在這近乎神跡的光陣旁。

「林嶼,是不是感到這麼多年來,如鳩佔鵲巢般,人類孕育出了一隻杜鵑?」少年突然開口,話語中仍帶著不可動搖的冰冷。

「不,夏洛——你一定了解中國遠古的神話,我更願意將你看作從鯀肚子中躍出的黃龍 。」林嶼沉吟道。他凝望著窗外的矩陣,這個嵌合在深空的紫紅色序列急劇變化著,形成瞬息萬變的抽象圖案,好似黑暗深空中一位熱切、盪人心魄的舞者。而整個宇宙中的星辰都好似隨著這律動,有節奏地顫動起來。

此時林嶼的眼眶已有些濕潤,他挺了挺身子,「終有一天,你將洞悉到宇宙的意志。」他的祈願無疑是真誠的,那是每個智慧生物都渴望達到的高度。

「謝謝。」「夏洛」回答道。林嶼突然感到,「夏洛」穩如磐石的聲音似乎也起了一絲變化,在這一刻,他甚至相信「夏洛」也真的動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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