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地球之行 第二章 他是誰?

2016年9月8日,中國,西藏,札達縣城。撿到一本怪異的《道德經》。

山姆在完成對中國製藥公司的收購後,慢慢將事業重心轉移到中國,我們有了更多的相處機會。終於,2016年8月,他向我求婚了。誰都設想到我們在婚禮前旅行的最後一站,中國西藏,會遇見影響我們一生的人——本司汀。

這一天,天很藍,水很清,青藏高原上出現了黃土高坡上的蒼茫與豁達。

歇斯底里地,我揮舞著雙手,和著車裡的勁爆音樂敲打著雙腿,南腔北調地哼唱著搖滾,快節奏的音聲和焦灼的陽光讓我饑渴又興奮。我們的越野車任性地飛馳在十八個車道的高原上,誰也聽不見誰在說什麼,誰也看不清前方的路。唯有我們響徹雲霄的尖叫聲、歡呼聲顯得無比清晰。

曠野里只有我和未婚夫山姆兩個人,還有一輛足以使我們肆無忌憚的路虎牌越野車。山姆狂熱地在荒野里親吻我的身體,彷彿世界都是我們的。

愛情就像鬼,很多人聽過,但是沒見過。我很慶幸山姆愛我,我以為我在經歷著愛情。如果沒有遇見本司汀,幾天後,我便會毫不猶豫地嫁給這個叫山姆的美國男人。

我掏出黑色的記號筆,在雜誌上撕了張紙,粗獷地寫了句「F**K YOU,交警」,貼在車窗上,傻子似的哈哈大笑,繼續出發。我想從天使變成魔鬼,或許,我本身就是魔鬼,只是披著天使的外衣。在這段旅途里,平日穿著傑尼亞襯衣的山姆,也換上舒適的T恤和牛仔褲,縱容著我的放縱。

塵土愈發勇猛地撲面而來,像是別開生面的儀式,歡迎遠方來的不速之客。

山姆開始減速慢行,示意我注目山坡後的遠方。他摘下墨鏡,觀而不語。晚霞、落日,餘暉映紅了半邊天。車裡的搖滾樂與寂靜的荒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卻又相得益彰、融合無間。

只有在荒漠中,搖滾才有質感。那穿透雲際的音符不是荒涼,那是嘹亮。

置身荒原,我們的周圍威嚴地聳立著一些古老的「雕塑」。有的像宮殿,有的像房屋,有的像人頭像,有的像動物的輪廓,有的像大板鞋。這不是昆明的石林,也不是人類修建的廟宇,而是自然沖磨出來的壯烈詩篇——土林。難以數計的土窟、酷似樓宇的殘壁斷垣、塌毀的洞穴、傾圮的佛塔,全部由土構成,在晚霞的映襯下多了幾分凄涼幾分愁。

有些陰森,我想逃離。

塵土不再飛揚。大風席捲了山坡的牛羊,它們「咩咩」亂竄在貧瘠、乾涸的河道里,渴望搶食那最後的幾株綠草。

雨在吞噬這塊溝溝坎坎的土地,這塊土地渴望被它吞噬。卻也挺好。

荒漠里的古城需要雨滴滋養。人們體內骯髒的肺需要雨水來洗禮。我們的越野車被塵土覆蓋得面目全非,它需要雨水的沖刷。

而雨,只吝嗇地下了十分鐘。

我們焦急地要在天黑前尋找一家小旅館,然後繼續奔向信仰之鄉消失的神秘榮光。

我從望遠鏡里窺見遠方的橋和幾株綠樹,喜悅之感溢於言表。在晚霞中我們終於趕到目的地——扎達縣城。

越野車借著它的野蠻性子,在沒有幾盞路燈的小縣城裡,來來回回蠻橫地繞了兩圈,仍然尋不見我們的旅店。雖說是縣城,也只有一條不長的主路,和內地一個小鎮的規模不相上下。

山姆在一個拐角突然急剎車,嚇得我慌了神。萬幸他不是撞到了人,不是撞死了狗或羊,而是偶遇了路人們推薦的小縣城裡最好的旅館。「幸福之家」幾個字在月光下沒那麼迷人,卻足以讓我們在長途跋涉之後安定放鬆。

我們慵懶地下了車,從後備箱取下行李。第六感告訴我遺忘了什麼。我返回車,打開車門,撕掉了車窗上的那張紙。

山姆向我豎起了大拇指,說:「親愛的,還是你想的周到。」

「我們不能太囂張。進了城,城裡有警察,我可不想惹人耳目,被警察抓。」我說。

我急不可待地拿了前台的鑰匙上樓,跨步沖向訂好的客房,去換洗我發臭的衣服,留下山姆用蹩腳的中文與同樣講著蹩腳漢語的藏族店老闆討價還價。

有時候,我是一個淘氣的壞女孩,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回望那兩人滑稽的對話場面,我咯咯地笑著。

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投射在這間潮濕的屋子裡,雨後的屋子裡有股霉味,六平方米的房間只有一張床、一張破舊的木桌和一把掉漆的木椅子。沒有電視,沒有獨立洗手間,沒有洗漱用品:什麼設施都沒有。我已習慣旅行中的一無所有,唯有山姆和我們的越野車,還有浩瀚的星空做伴。

我置身於「幸福之家」,困頓地罵了句「幸福個屁!」,還沒來得及開燈去抱怨「本店最大客房」的寒酸,只見木桌的角落裡一本攤開的書發著朦朧的微光,我誤以為是月光的映射。這本書被風吹動,書頁沙沙作響,光影也隨風搖曳起來,讓我睡意惺忪的眼睛發出明亮的光。

興奮提高的往往不是人們的警惕心,而是人們的好奇心。

我快速打開燈,丟魂似的扔下二十斤的登山包,健步流星到書桌前撿起那本放光的書。

這是一本中文版的《道德經》,我反覆翻了翻,書本身沒有什麼異樣,微光來自於內頁的金色文字。那些文字不是印刷體,而是批註的筆記,像是用一種纖細的熒光筆或者金色的墨汁書寫的。書翻開在這一頁:「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

這是我熟悉的《道德經》第三十九章。正如大部分人看書的習慣一樣,這本書沒有簽名,沒有聯絡方式,卻在這幾行字上寫寫畫畫,批註我看不懂的文字。那些文字類似跳動的音符,更像奇怪的編程代碼,也有點像某種古老的象形文字。

我琢磨著這該是上一位客人落下的,而這個人肯定不是中國人。

這不是漢語,不是藏語,不是英語,也不是阿拉伯語。我自言自語。我對一個品讀《道德經》文言文的外國人莫名產生了敬意和遐想。

「張雨果,愣在那裡幹嘛?把睡袋鋪好。」我的未婚夫山姆背著他的登山包,一瘸一拐地進了房間,滿身灰塵。當天他在西藏古格王朝遺址——「東噶村」的幾百個階梯上來回兩趟,一趟是為了找回我遺失在山洞裡的手鏈,那是情人節他送我的禮物。等同於二十層樓的石階運動,導致他兩腿發麻發軟,要了他半條命。

「瞧,親愛的,我撿到一本書。」我揮了揮手裡的書。

「什麼書?遊記?」山姆連瞥我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你就知道遊記,這是老子的《道德經》。」

「老子是誰?這書是不是上一個客人落下的?」他「砰」的一聲趴在了床上,震得床咔嚓咔嚓地響,又慌忙彈跳起身,檢查床底有沒有塌:「什麼破床?嚇得我覺都沒了。」

「拜託,你斯文點,別把床弄壞了,咱還得賠錢。」

「OK,OK!對了,你剛才說老子,老子是誰?」他打了個哈欠。

「幾千年前,我們中國有個聖人哲學家叫老子,類似於西方的蘇格拉底。」

「怎麼會有人在荒郊野嶺的旅行途中看這種深奧的書?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奇怪的還有這些劃線和批註,你瞧,這筆挺新鮮,能寫出金色的字,夜裡看書挺好。」

「哇塞,還有照明功效呢。」山姆接過我手裡的書,上上下下端詳著。他試圖把書捲成一個手電筒。

「別鬧,別把人家的書弄壞了。你看,特別是這頁寫了好多字,可惜看不懂是哪一國的文字。」

山姆漫不經心地翻了兩下,丟在了桌子上:「世界這麼大,國家和文字那麼多,我們哪裡認得全咯。雨果,別猜了。我懇求你快鋪好睡袋睡覺吧,今天可把我累壞了。早點休息吧,咱們明天還要去古格王朝遺址看日出呢。」

疲憊的山姆鋪好他的睡袋,整個人縮進睡袋裡,沒有洗漱,不一會兒就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2016年9月8日晚,中國,西藏,札達縣城。初見本司汀。

我躺在床上,借著小旅館微弱的燈光,翻閱著這本寫滿特殊批註符號的《道德經》,回想起上一次閱讀《道德經》已是遙遠的大學時代。工作後,哲學類書籍離我們都市青年的生活越來越遠。我擔心上一位客人來尋書,起身穿好衣服,準備將書寄存在旅館前台。

陳舊潮濕的旅館地板,只要走兩步就會吱呀吱呀作響。我躡手躡腳出門,生怕吵醒山姆。正準備關上門,突然有人用渾厚的嗓音說:「嗨!你好。」這個聲音著實嚇我一身冷汗。

「我的天吶,你嚇死我了,你是?」我扭過頭看他,本能地環視四周,走廊里還有三三兩兩旅客,在旅館唯一的廁所門口排隊等候梳洗,這讓我放鬆了些。

我開始仔細打量他。

這是個金髮碧眼的俊朗男子,輪廓分明,臉龐像希臘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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