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後記

曹明倫

愛倫·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的文學生涯雖然始於詩歌並終於詩歌,但他卻被世人尊為偵探小說的鼻祖、科幻小說的先驅和恐怖小說大師。

愛倫·坡一生寫了70篇(部)小說(含殘稿《燈塔》),除長達12萬字的《阿·戈·皮姆的故事》和4.8萬字的《羅德曼日記》(未完稿)屬長篇小說之外,其餘68篇都符合他在《創作哲學》(The Philosophy of position, 1846)中制定的長度標準,都是「能讓人一口氣讀完」的短篇小說。後人對愛倫·坡的小說有不同的分類,有的將其分為幻想小說、恐怖小說、死亡小說、復仇兇殺小說和推理小說。有的將其分為死亡傳奇、舊世界傳奇、道德故事、擬科學故事和推理故事。不過當代評論家對愛倫·坡小說的分類已日趨統一,大致分為四類,即死亡恐怖小說、推理偵探小說、科學幻想小說和幽默諷刺小說。

死亡恐怖小說是愛倫·坡小說中給人印象最深刻的一類。其中著名的篇什有《厄舍府之倒塌》《威廉·威爾遜》《瓶中手稿》《紅死病的假面具》《陷坑與鐘擺》《泄密的心》《麗姬婭》《橢圓形畫像》《一桶蒙特亞白葡萄酒》和《黑貓》等等。這些小說的背景多被置於萊茵河畔的都市、亞平寧半島上的城堡、荒郊野地里的古宅,以及作者心中那片變化莫測的「黑暗海洋」,其情節多為生者與死者的糾纏、人面臨死亡時的痛苦、人類的反常行為以及內心的矛盾衝突。這類小說氣氛陰鬱、情節精巧,有一種夢魘般的魔力。但這種魔力是不確定的,所以長久以來,評論家們對這些小說的看法總是見仁見智。有人認為這些小說內容頹廢,形象怪誕,基調消沉,表現的是一種悲觀絕望的情緒;有人則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或榮格的分析心理學來解讀這些小說,認為愛倫·坡在這些小說中表現了一種比人類現實情感更深沉的幻覺體驗。具體舉例來說,過去有人認為《瓶中手稿》和《阿·戈·皮姆的故事》寫的不過是驚心動魄的海上歷險,而現在卻有人認為前者象徵人類靈魂從母體子宮到自我發現和最終消亡的一段旅程,後者則象徵一段人類精神從黑暗到光明的漫長求索;過去有人認為《厄舍府之倒塌》是美國南方蓄奴制社會必然崩潰的預言,而今天則有人認為《倒塌》實際上是宇宙終將從存在化為烏有的圖示。總而言之,當代西方學者認為愛倫·坡的死亡恐怖小說之解讀範圍非常寬泛,他們甚至從中發現了他與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的親緣關係。不過筆者在研讀和翻譯愛倫·坡的作品時有一種深切的體會,那就是他描寫恐懼是想查尋恐懼的根源,他描寫死亡是想探究死亡的奧秘,而這種查尋探究的目的是為了最終能坦然地直面死亡。正如他在《我發現了》的篇末所說:「……當我們進一步想到上述過程恰好就是每一個體智能和其他所有智能(也就是整個宇宙)被吸收回其自身的過程,我們因想到將失去自我本體而產生的痛苦便會馬上停息。」

愛倫·坡是推理偵探小說的鼻祖,這早已是舉世公認的定論。不過在愛倫·坡的時代,英語中還沒有偵探小說(detective stories)這個說法,愛倫·坡自己將這類作品稱為推理小說(tales of ratioation)。一般認為他的推理小說共有4篇,即《莫格街兇殺案》《瑪麗·羅熱疑案》《被竊之信》和《金甲蟲》。但就故事情節而論,他那篇「油腔滑調」的《你就是兇手》似乎也應歸入此類。愛倫·坡在前三篇推理小說中塑造了業餘偵探迪潘的形象,並創造了推理偵探小說的基本模式。儘管他的初衷只是想證明自己具有分析推理的天賦,而不是要創造一種新的小說類別,但事實上他這幾篇小說卻對推理偵探小說的興起和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福爾摩斯這位家喻戶曉的大偵探實際上就脫胎於愛倫·坡的迪潘。福爾摩斯的塑造者柯南道爾曾感嘆,在愛倫·坡之後,任何寫偵探小說的作者都不可能自信地宣稱此領域中有一方完全屬於他自己的天地。他說:「一名偵探小說家只能沿這條不寬的主道而行,所以他時時都會發現前方有愛倫·坡的腳印。如果他偶爾能設法偏離主道,獨闢蹊徑,那他就可以感到心滿意足了。」

愛倫·坡不但是偵探小說的鼻祖,而且是科幻小說的先驅。儘管嚴格說來他的科幻小說只有兩篇,即《漢斯·普法爾登月記》和《氣球騙局》,但前者比凡爾納的《從地球到月球》早30年問世,後者也比凡氏的《氣球上的五星期》早寫19年。愛倫·坡固然不以其科幻小說著稱,但他對西方科幻小說的影響卻非常深遠。有學者認為他是「科幻小說的奠基人」(founder of sce fi) ,是「真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之父」(Indeed he in a real sense be regarded as 『the father of sce fi』.) 。著名科幻作家凡爾納在1864年論及愛倫·坡的影響時說:「他肯定會有模仿者,有人會試圖超越他,有人會試圖發展他的風格,但有許多自以為已經超過他的人其實永遠也不可能與他相提並論。」

幽默諷刺小說是愛倫·坡小說的一個大類,就篇數而論佔了他小說的三分之一,其中膾炙人口的篇什有《眼鏡》《生意人》《失去呼吸》《千萬別和魔鬼賭你的腦袋》《欺騙是一門精密的科學》《如何寫布萊克伍德式文章》《森格姆鮑勃先生的文學生涯》《塔爾博士和費瑟爾教授的療法》以及《與一具木乃伊的談話》等等。有些西方學者對愛倫·坡的這類小說評價不高,如西蒙斯認為他的諷刺小說滑稽有餘,有潛在的虐待狂傾向,因此不能與他的其他小說相提並論; 坎利夫認為愛倫·坡的幽默小說讀來令人不快(painful),從而將其「撇開」(leave out),只將其小說分為「恐怖」和「推理」兩類; 哈蒙德認為愛倫·坡的幽默諷刺小說之所以已經過時,是因為他所嘲諷的對象(唯利是圖的商販、不學無術的學者、自封的文學大師和小丑般的政治家)在一百多年後的今天早已消失(have long since disappeared)。 但筆者以為,這些學者似乎都忽略了一點,即愛倫·坡所嘲諷的不僅僅是那個「事事都在出毛病的世道」,而是整個人類社會的假惡丑現象。愛倫·坡筆下有人憑剪刀糨糊當上文豪詩宗(《森格姆·鮑勃先生的文學生涯》),今天這世界仍有人憑糨糊剪刀(或者用Word的「複製」和「粘貼」功能)當上教授博導;愛倫·坡筆下有美國人因當小報編輯而順便在15歲時就成為與但丁齊名的文壇大家(《森格姆·鮑勃先生的文學生涯》),今天也有中國人因後來當了出版社編輯而早在16歲時就成了翻譯愛倫·坡的譯壇高手;愛倫·坡筆下有設法把泥漿濺到路人鞋上「拓展業務」的擦鞋工(《生意人》),今天仍有把碎玻璃撒在路上「招攬生意」的補胎匠和用強行「拓展業務」的手段牟取暴利的各類壟斷公司;愛倫·坡筆下有「懷著奏出音樂的意圖而製造出無限變化之噪音」的精神病患者(《塔爾博士和費瑟爾教授的療法》),今天仍有把公共綠地當成自家後院並在其中伴「無限變化之噪音」而翩翩起舞的華人大媽。愛倫·坡曾說「現代人已使欺騙這門科學達到了我們愚笨的祖先做夢都想不到的完善程度」(《欺騙是一門精密的科學》),而今天不乏有當代人正在為更進一步完善這門「科學」而與時俱進地發揮著聰明才智。因此筆者認為,愛倫·坡的許多諷刺小說仍具有現實意義,仍能讓人們發出有益於身心健康的笑聲,儘管這種笑聲在消逝時往往會伴著一絲苦澀。

蕭伯納在論及愛倫·坡的小說時說:「它們不僅僅是一篇篇小說,而完全是一件件藝術品。」 筆者以為,這批價值連城的藝術品包括愛倫·坡的各類小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