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流變隱喻篇 60、如果那個人有相當長的手

「我在免色家來著,這四天一直。」秋川真理惠說。流過一陣子淚,她終於能開口了。

我和她在畫室里。真理惠坐在繪畫用的圓凳上,裙裾探出的雙膝緊緊合攏。我靠窗框站著。她的腿非常漂亮,即使從厚連褲襪上面也看得出來。再長大一些,那雙腿想必要吸引許多男人的視線。屆時胸也會在某種程度上鼓脹起來。但眼下,她還不過是在人生入口徘徊的一個情緒不穩定的少女。

「在免色先生家?」我問,「不大明白啊,多少詳細說說可好?」

「我去免色家,是因為我必須多了解他一些。不說別的,那個人為什麼每天晚上用雙筒望遠鏡窺看我家呢?想知道原由。我想他正是為了這個買的那座大房子,為了看山谷對面的我們家。可為什麼非這樣做不可呢?我怎麼也理解不了。畢竟實在太不一般了!那裡應該有什麼很深的原由,我想。」

「所以去免色家訪問了?」

真理惠搖頭:「不是去訪問,是溜進去的,偷偷地。可是出不來了。」

「溜進去的?」

「是的,像小偷那樣。本來沒有那樣做的打算。」

星期五上午的課上完後,她從後門溜出學校。如果早上不打招呼就不上學,學校馬上就跟家裡聯繫。但若午休後偷偷溜出來不上下午課,就不會往家裡打電話。什麼原因不知道,反正就是這樣一種狀況。因為以前一次也沒這麼做過,所以即使事後老師提醒,也總可以搪塞過去。她乘大巴回到家附近,但沒有回家,而是爬上自己家對面的山,來到免色家跟前。

真理惠原本沒有悄悄潛入這座豪宅的打算,那樣的念頭即使稍縱即逝也未從腦海掠過。話雖這麼說,但也沒打算按門鈴正式申請會面——沒有任何計畫。她只是像鐵皮被強力磁石吸引一樣被這白色豪宅吸引了過去。即使從院牆外往裡看,也不可能解開關於免色的謎。這點心知肚明。可是她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好奇心,腳自行往那邊拐了過去。

到房前要爬相當長的坡路。回頭看去,山與山之間的海面碧波粼粼,炫目耀眼。房子四邊圍著很高的院牆,入口有電動式堅不可摧的大門,兩側安有防盜用監控攝像頭。門柱上貼有保安公司的警示標誌。輕易近前不得。她藏在大門附近的樹叢里,查看一會兒情況。但房子里也好周圍也好完全不見動靜。沒有人出入,裡面也沒有什麼聲響傳出。

她在那裡空落落消磨了三十分鐘時間,正想放棄往回走時,一輛客貨兩用車緩緩爬上坡來——送貨公司的小型運輸車。車在門前停下,門開了,手拿寫字夾板一身制服的年輕男子從中下來。他走到門前按門柱上的鈴,用對講機同裡面一個人簡短講了幾句。少時,大木門慢慢朝里側打開,男子趕緊上車,開車進入門內。

沒有細想的餘地。車剛一進去,她當即跳出樹叢,以最快速度跑進正在關閉的大門。雖是極限時機,但好歹在門關閉前順利跑了進去。有可能被監控攝像頭攝入,不過沒有被當場盤問。相比之下,她更怕狗。院內說不定放養看家狗。往裡跑時這點想都沒想。進院關門後,她才猛然想到。這麼大的房子,院子里放養道伯曼犬或德國狼狗也沒什麼奇怪。若有大型狗,那可麻煩透了。她對付不了狗。但慶幸的是狗沒來,叫聲也沒聽到。上次來這裡時也好像沒有提到狗。

她躲在院內灌木叢里四下查看。喉嚨深處幹得沙沙作響。我像小偷一樣潛入這戶人家。侵入私宅——我無疑在做違法的事。攝像頭的圖像勢必成為確鑿證據。

自己採取的行動是否合適?事到現在已經沒了自信。瞧見送貨公司的車駛入門內,她幾乎條件反射地奔了進去。至於那將帶來怎樣的後果,根本沒有一一考慮的餘地。機不可失,只此一個機會——她是懷此一念瞬時發起行動的。比之條分縷析,身體搶先而動。卻不知何故,沒有湧起悔意。

在灌木叢躲了不久,送貨公司的客貨兩用車沿坡道爬來。門扇重新緩緩朝里打開,車駛到外面。若要退出,唯有此時——在門尚未徹底關閉之間一衝而出。那樣,就可以返回原來的安全世界,不會成為犯罪者。然而她沒那樣做。她只管躲在灌木陰里,靜靜咬著嘴唇從院內注視門扇緩緩關合。

此後等了十分鐘。她用手腕上戴的卡西歐小號G-SHOCK準確計測十分鐘,然後從灌木叢背后里出來。為了不讓攝像頭輕易攝取,她弓腰縮背,快步走下通往房門口的徐緩的坡路。時間到了兩點半。

被免色看見時如何是好呢?她就此思索。不過,果真那樣,她也有總可以設法當場敷衍過去的自信。免色對她似乎抱有某種深度關心(或類似關心的情感)。自己一個人來這裡玩,正巧門開了,就直接進來了——一定要有遊戲感。只要做出淘氣孩子的表情這麼一說,免色必信無疑。那個人是想相信什麼的,應該對我所說的照信不誤。她所不能判斷的,是那種「深度關心」是如何得以形成的——那對於她是善的還是惡的。

走下拐彎後的坡路時,房門出現了。門旁有鈴。當然不能按鈴。她繞了個大彎子躲開門前圓形停車廊,一邊在這裡那裡的樹下和灌木叢里隱蔽身體,一邊沿著房子混凝土山牆順時針方向前行。房門旁有可以停兩輛車的車庫。車庫卷閘門落著。再前行幾步,距主房不遠的地方有一座民舍樣別緻的建築,似乎是獨立的客人用房。其對面有網球場。見到帶網球場的人家對她是第一次。免色在這裡到底和誰打網球呢?不過看上去這網球場好像很久沒有使用了。沒有拉網,紅沙土上有很多落葉,划出的白線也完全褪色了。

房子朝山一側的窗口不大,全都嚴嚴實實落著百葉窗。所以沒辦法從窗口窺看房子裡面。裡面依然不聞任何聲響。狗的叫聲也聽不到。唯獨偶爾傳來高樹枝頭鳥的鳴囀。前行片刻,房子後面另有一座車庫,也是可容兩輛車的面積。看樣子是後來增建的,以便保管更多車輛。

房子後頭是利用山坡修建的足夠大的日本風格庭園。有台階,配有大塊石頭,步行道在其間如穿針引線一樣連綿不斷。杜鵑花叢同樣修剪得整齊美觀,色調明亮的松樹在頭頂伸過枝椏。前面還有個涼亭樣的東西。涼亭里放著活動靠背椅式的躺椅,以便在那裡休息看書。也擺著咖啡桌。點點處處有石燈籠,有庭園燈。

真理惠隨後繞房一周來到山谷這邊。房子朝山谷一側是寬大的陽台。上次來這裡時她上了陽台。免色從那裡觀察她家。站在陽台的一瞬間她就明白了——可以真切感受那種跡象。

真理惠凝眸往自己家那邊望去。她家就在一谷之隔的對面——往空中伸出手(假如那人有相當長的手的話),幾乎可以觸及。從這邊看去,她家無遮無攔,一覽無餘。她家蓋房子時,山谷這一側還一座房子也沒有。建築規章多少放鬆而山谷這邊開始建房是相當晚近的事(話雖這麼說,可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所以,她住的房子完全沒有考慮防備山谷這邊的視線,幾近全方位開放。倘若使用高性能望遠鏡、雙筒望遠鏡,那麼房內情況想必歷歷在目。即使她的房間窗口,只要有意,也會看得相當清楚。她當然是謹小慎微的少女。所以換衣服等時候一定注意拉上窗帘。但不能說完全沒有疏忽。免色迄今看到的究竟是怎樣的場景呢?

她沿著斜坡石階往下走。下到有書房的下一階時,那階的窗口全都緊緊落著百葉窗,裡面無法窺看。所以她下到更下面的一階。這階面對的主要是雜務間。有洗衣房,有熨衣服用的房間,有大約是住家用人用的房間。另一側是相當大的健身房,排列著五六台鍛煉肌肉的器械。這裡和網球場不同,看上去利用得相當頻繁。哪一台都擦得乾乾淨淨,像上了油似的。還吊著拳擊用的大沙袋。從這一階側面這邊看去,似乎不像其餘台階的側面警戒得那麼森嚴。許多窗口都沒拉窗帘,從外面可以整個看見裡面。儘管如此,所有的門和玻璃窗都從內側牢牢鎖著,無法進入。門上同樣貼著保安公司的警示標誌——目的在於讓小偷死心塌地。硬要開門,保安公司就會收到警報。

房子相當大。這麼大的空間孤零零隻一個人住,她實在難以置信。此人的生活必定孤獨無疑。房子用鋼筋混凝土建造得牢不可破,使用所有裝置嚴加封鎖。大型狗誠然沒有看見(或者不太喜歡狗也有可能),但為防止入侵使用了大凡能搞到的所有防護手段。

那麼,往下怎麼辦呢?她完全心中無數。家中無法進入,又不能出到院外。免色此時此刻肯定在家——他按開關開門,收取送貨上門的物品。除他以外沒有住在這房子里的人。除了每星期上門一次的專業保潔人員,原則上家中無他人進入。上次來此訪問時免色這麼說過。

既然沒進入屋內的手段,就需要物色此外藏身的場所。在房子四周轉來轉去,說不定什麼時候被他發現。東瞧西找時間裡,發現房後庭園角落有個用於存放物資的小屋樣的房子。門沒有上鎖,裡面放有庭園裡幹活用的器具和軟管,堆著一袋袋肥料。她走了進去,在肥料袋上弓身坐下。場所當然談不上多麼舒心愜意,但只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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