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流變隱喻篇 51、此其時也

「簡單,殺了我即可!」騎士團長說。

「殺你?」我問。

「諸君模仿那幅《刺殺騎士團長》的畫面,把我結果了就是。」

「你是說我用劍把你刺死?」

「是的,正巧我帶著劍。以前也說了,這是砍下去就會出血的真正的劍。並非尺寸多麼大的劍,但我也決不是尺寸多麼大。足矣足矣!」

我站在床尾,目不轉睛地盯視騎士團長。想說什麼,卻找不到應該說出口的話語,只管默默佇立。雨田具彥也依然躺在床上紋絲不動,臉朝向騎士團長那邊。至於騎士團長進沒進入他的眼睛,則無由確認。騎士團長能夠選擇使之看見自己形體的對象。

我終於開口問道:「就是說,我通過用那把劍把你殺死而得知秋川真理惠的所在?」

「不,準確說來不是那樣。諸君在這裡把我殺死,把我消除。由此引起的一系列反應在結果上把諸君領往那個少女的所在之處。」

我力圖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雖不清楚會是怎樣的連鎖反應,但事物能一如原來所料連鎖起來嗎?就算我殺了你,很多事情的發展也未必如願以償。而那一來,你的死可就是白死。」

騎士團長猛地揚起一側眉梢看我。眉梢的揚起方式同電影《步步驚魂》(Point Blank) 中的李·馬文(Lee Marvin)十分相像,酷極了。倒是很難設想騎士團長會看過《步步驚魂》……

他說:「諸君所言極是。現實中事情未必連鎖得那般巧妙。我所說的終不過是一種預測、一種推論,『或許』可能過多。不過清楚說來,此外別無他法,無有挑挑揀揀的餘地。」

「假定我殺了你,那是意味之於我的你沒了呢?還是意味著你從我面前永久消失了呢?」

「不錯,之於諸君的我這個理念在那裡氣絕身亡。對於理念那是無數分之一的死。雖說如此,那也無疑是一個獨立的死亡。」

「殺了一個理念,世界並不會因之有所改變嗎?」

「啊,那還是要改變的。」說著,騎士團長又以李·馬文風格陡然揚起一側眉梢。「難道不是嗎?設若抹除一個理念而世界也無有任何改變,那樣的世界究竟有多大意義呢?那樣的理念又有多大意義呢?」

「即使世界因之接受某種變更,你也還是認為我應該殺死你,是吧?」

「諸君把我從那個洞中放了出來。現在你必須把我殺死。否則環閉不上。打開的環一定要在哪裡閉合。舍此無有選項。」

我向躺在床上的雨田具彥投去目光。他的視線似乎仍筆直地對著坐在椅子上的騎士團長那邊。

「雨田先生能看見那裡的你嗎?」

「啊,應該逐漸看見了的。」騎士團長說,「我們的聲音也會漸漸傳入耳中,意思也將很快得以理解——他正在拚命集結剩在最後的體力和智力。」

「他要在那幅《刺殺騎士團長》中畫什麼呢?」

「那不應該問我,而應該先直接問他本人吧!」騎士團長說,「畢竟難得面對作者。」

我返回剛才坐的椅子,同躺在床上的他面對面說道:「雨田先生,我在閣樓里發現了你藏的畫。一定是你藏的吧?看那嚴嚴實實的包裝,你好像不願意讓誰看見那幅畫。而我把畫打開了。或許你心生不快,但好奇心是剋制不住的。並且,在發現《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絕好的畫作之後,眼睛就再也無法從畫上移開了。畫實在太妙了!理應成為你的代表作之一。而眼下知道那幅畫的存在的,唯獨我一個人。就連政彥君也沒給看。此外只有秋川真理惠那個十三歲女孩見過那幅畫。而她從昨天開始下落不明。」

騎士團長這時揚起手來制止我:「最好先說到這裡,讓他休息休息。現在他有限的大腦,一下子進不去很多東西。」

我緘口觀察片刻雨田具彥的表現。我無從判斷我說的話能有多少進入他的意識。他的臉上依然沒有浮現出任何錶情。但細看眼睛深處,看得出那裡有和剛才同樣的光源。那是猶如掉入深水泉底的小而鋒利的刃器的光閃。

我一字一句地繼續緩緩說道:「問題是,你是為了什麼畫那幅畫的。那幅畫同你過去畫的一系列日本畫相比,無論題材、構圖還是畫風都大不一樣。我覺得那幅畫好像含有某種深不可測的個人情思。那幅畫到底意味著什麼呢?誰把誰殺了呢?騎士團長到底是誰呢?殺人者唐璜是誰呢?還有,左下角從地下探出臉的滿腮鬍鬚的長臉奇妙男子究竟是什麼呢?」

騎士團長再度揚手制止我。我閉住嘴巴。

「問話就此為止吧!」他說,「問話滲入此人的意識,恐怕還需要一些時間。」

「他能回答問話嗎?還剩有足夠的氣力嗎?」

騎士團長搖頭:「啊,回答不大可能了。此人已無有相應的餘力。」

「那麼,你為什麼讓我問這些呢?」

「諸君說出口的不是問話,諸君只是告訴他,告訴他諸君在閣樓發現了《刺殺騎士團長》那幅畫,明確其存在的事實。這是第一階段——必須從這裡開始。」

「第二階段是什麼呢?」

「當然是諸君殺了我。此為第二階段。」

「第三階段有嗎?」

「應該有,當然。」

「那到底是怎樣的呢?」

「諸君還不明白的吧?」

「不明白啊!」

騎士團長說:「我等在此重現那幅畫寓意的核心,將『長面人』拽出亮相,領到這裡、這個房間——諸君以此找回秋川真理惠。」

我一時無語,還是全然揣度不出自己究竟一腳踏入了怎樣的世界。

「當然那並非易事。」騎士團長以鄭重其事的語聲說,「然而勢在必行。為此,必須果斷殺我。」

我等待我給予的信息充分滲入雨田具彥的意識,這需要時間。這時間裡我有幾個必須消除的疑問。

「關於那一事件,為什麼雨田具彥在戰爭結束後的漫長歲月中始終絕口不提呢?儘管阻止他出聲的已經不復存在……」

騎士團長說:「他的戀人被納粹殘忍地殺害了,慢慢拷打殺害的。同伴們也無一逃生。他們的嘗試徹底以徒勞告終。唯獨他因為政治考量而勉強保住一條性命。這在他心裡留下深重的創傷。而且他本身也被逮捕,被蓋世太保拘留了兩個月,受到嚴刑拷問。拷問是在不至於打死、不在身上留下傷痕的情況下小心翼翼而又絕對暴力性進行的。那是幾致摧毀神經的施虐狂式拷問。實際他心中想必也有什麼死掉了。事後嚴厲交待,使得他不對透露此事心存僥倖,強制遣返日本。」

「還有,在那前不久,雨田具彥的弟弟大概由於戰爭帶來的精神創傷而年紀輕輕就自行中斷了生命——是在南京攻城戰之後退伍回國不久。是這樣的吧?」

「是的。如此這般,雨田具彥在歷史劇烈漩渦中連續失去了無比寶貴的人,自己也負心靈創傷。他因此懷有的憤怒和哀傷想必是極為深重的。那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對抗世界巨大潮流的無力感、絕望感。其中也有單單自己活下來的內疚。正因如此,儘管已無人封口了,但他仍然隻字不想談在維也納發生的事。不,是不能談。」

我看雨田具彥的臉。臉上仍然沒有浮現出任何錶情。我們的交談是否傳入他的耳朵也無由知曉。

我說:「而且,雨田先生在某個時間節點——哪個節點不知道——畫了《刺殺騎士團長》,將全然無法訴諸語言的事物作為寓言賦以畫的形式。那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一幅出類拔萃、遒勁有力的作品。」

「在那幅畫中,他將自己未能實際達成的事項換一種形式即改頭換面地實現了。把實際未發生的事作為應該發生的事。」

「可是歸根結底,他沒有把那幅完成的畫對外公開,而是嚴嚴實實包好藏進閣樓。」我說,「儘管是如此徹底改變形式的寓意畫,對於他那可是活生生真切切的事件。是這樣的吧?」

「正是。那是純粹從他活的靈魂中析離出來的東西。而某一天,諸君發現了那幅畫。」

「就是說,我把那幅作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一切變故的開端,是吧?是我打開環的嗎?」

騎士團長一言不發,將兩手的手心朝上展開。

此後不久,雨田具彥的臉上眼看著現出紅暈。我和騎士團長目不轉睛注視他表情的變化。就像同臉上重現血色相呼應似的,其眼球深處潛伏的神秘光點一點一點浮出表面,猶如長時間在深海作業的潛水員一邊隨著水壓調整身體一邊緩緩浮上水面。而且,一直蒙在眼球上的淡淡的薄膜開始進一步變淡。少頃,兩眼整個睜開。出現在我面前的,已經不是日薄西山衰老乾瘦的老人。那對眼睛漲滿力爭留在——縱使一瞬之間——這個世界的意志。

「他在集結餘力。」騎士團長對我說,「他在想方設法挽回意識,哪怕多挽回一點點。可是,一旦意識返回,肉體痛苦也同時返回。他的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