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流變隱喻篇 49、充滿和它數量相同的死

途中雨田說想解手,把車停在路旁家庭餐館。我們被領到靠窗桌旁,要了咖啡。正值中午,我加了烤牛排三明治。雨田也要了同樣的。而後雨田起身去衛生間。他離席時間裡,我悵然打量玻璃窗外。停車場車一輛接一輛。大部分是全家出行。停車場里小麵包車的數量顯眼,看上去哪一輛都大同小異,彷彿裝有不怎麼好吃的餅乾的鐵罐。人們從停車場前面的觀光台用小數碼相機或手機拍攝正面赫然入目的富士山。也許出於愚蠢的偏見,對於人們用手機拍照這一行為,我無論如何也看不慣。而用照相機打電話這一行為,就更讓我看不順眼。

我正半看不看地看那幅場景,一輛白色斯巴魯「森林人」從路面開進停車場。雖然我對車的種類不那麼熟(而且斯巴魯「森林人」決不是外形有特徵的車),但還是一眼就看出那是和「白色斯巴魯男子」開的同一種車。那輛車一邊尋找空位,一邊在混雜的停車場通道慢慢行進,找到一個空位後迅速把車頭插了進去。安在後車門的輪胎套上分明寫著「SUBARU FORESTER」大大的標識。看樣子和我在宮城縣海濱小鎮看見的是同一型號。車牌固然看不清,但越看越像是和今春在那座港口小鎮目睹的同樣的車。不僅車型相同,而且完全像是同一輛車。

我的視覺記憶異乎尋常地準確且持續長久。那輛車的臟污狀態和一點點個性特徵都酷似我記憶中的那輛車。我感覺自己像要透不過氣,凝眸盯視有誰從車上下來。但當時不巧有一輛旅遊大巴開進停車場,擋住了我的視線。由於車多擁擠,大巴怎麼也前進不得。我離席走到店外。繞過進退維谷的旅遊大巴,往白色斯巴魯停車的那邊走去。但車上誰也沒有,開車的人已下車去了哪裡。也許進餐館裡了,或者去觀光台照相了也有可能。我站在那裡小心四下環視,但「白色斯巴魯男子」哪裡也找不見。當然,未必是那個人開車……

我查看車牌號,到底是宮城車牌。而且後保險杠上貼有四鰭旗魚貼紙。和我當時看的是同一輛車。確鑿無誤。那個男子來這裡了。我有一種脊背凍僵之感。我想找到他,想再看一次他的臉,想確認他的肖像畫未得完成的緣由。我有可能看漏了他身上的什麼。反正我已把車牌號碼烙入腦際。或許有什麼用,或許沒什麼用。

我在停車場轉了好一陣子找那個像他的人。觀光台也去了。但沒找到「白色斯巴魯男子」——那個摻雜白髮的短頭髮、曬得相當厲害的中年男子。高個頭,上次看時他身穿顯得疲憊不堪的黑皮夾克、頭戴印有YONEX標識的高爾夫球帽。當時我把他那張臉簡單速寫在便箋本上給坐在對面座的年輕女子看。她佩服道「畫得相當好」。

確認外面沒有像他的男子後,我走進家庭餐館掃視一圈。但哪裡也不見他的形象。餐館裡幾乎滿員。雨田已返回座位喝咖啡。三明治還沒端來。

「跑去哪裡了?」雨田問我。

「往窗外一看,好像看見一個認識的人,就去外面找。」

「找到了?」

「不,沒找到,可能看錯人了。」我說。

往下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從停車場那輛白色斯巴魯「森林人」離開,以為開車的人說不定回來。可是,即使他回到車上,我到底又能做什麼呢?去他那裡搭話不成?就說今年春天在宮城縣海濱小鎮見你兩次。他也許說是嗎,可我不記得你了。估計要這樣說。

你為什麼尾隨我呢?我問。你說的什麼啊,我哪裡尾隨你了!他回答。你我素不相識,何苦非尾隨你不可呢?交談就此結束。

反正開車人沒有折回斯巴魯。那輛敦敦實實的白色轎車在停車場默不作聲地等待主人回來。我和雨田吃完三明治喝完咖啡,他還是沒有出現。

「好了,走吧!沒多少時間了。」雨田看一眼手錶對我說,說罷拿起桌子上的太陽鏡。

我們起身付賬走到外面。隨即鑽進沃爾沃,離開混雜的停車場。作為我,本想留在那裡等「白色斯巴魯男子」回來,但相比之下,現在去看雨田的父親是優先事項。無論有什麼情況都不能拒絕,騎士團長叮囑道。

如此這般,唯有「白色斯巴魯男子」又在我面前出現一次這一事實留了下來。他知道我在這裡,試圖向我炫示他自己也在這裡的事實。我能理解他的意圖。他趕來這裡不純屬偶然。旅遊大巴在前面擋住他的身影,當然也不是偶然。

去雨田具彥入住的機構,要從伊豆環山遊覽公路下來在曲曲彎彎的漫長山路上行駛一陣子。有新開發的別墅區,有時髦的咖啡館,有木屋民宿,有當地產蔬菜直銷站,有面向遊客的小博物館。這時間裡我伴隨著道路拐彎,一邊緊握車門上的把手,一邊思索「白色斯巴魯男子」。有什麼在阻撓他的肖像畫的完成。我可能沒能找到一個完成那幅畫所必需的要素,就好像弄丟了拼圖遊戲中一個重要的拼塊。而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我要畫誰的肖像畫時,所需部件事先就搜集齊全。而事關《白色斯巴魯男子》卻未能做到。恐怕是「白色斯巴魯男子」本人在加以阻撓。他出於某種理由不希望或者堅決拒絕自己被畫進畫里。

沃爾沃在某個地點偏離路面,開進大大敞開的鐵門裡邊。門上只有一塊小小的招牌,若非相當注意,入口很容易看漏。想必這個機構沒有感覺出將自身存在向社會廣而告之的必要。門旁有個身穿制服的警備員用的小隔間,政彥在這裡告以自己的姓名和會見對象的姓名。警備員給哪裡打電話核對身份。車直接開進去後,當即進入蓊鬱的樹林。樹木幾乎全是高大的常綠樹,投下的樹影顯得甚是寒涼。沿著平整漂亮的柏油坡路上行不久,進入寬大的停車廊。停車廊是圓形的,中間修有圓形花壇。如緩坡一樣隆起的花壇圍有大朵甘藍花,正中央開有色彩鮮艷的紅花。一切都修剪得整整齊齊。

雨田開進圓形停車廊里端的客用停車場,剎車停下。停車場已經停有兩輛車,一輛本田白色小麵包,一輛深藍奧迪轎車,兩輛都是熠熠生輝的新車。停在二者之間,舊版沃爾沃儼然年老的使役馬。但雨田看上去對這個根本不以為意(相比之下,能用盒式磁帶聽「香蕉女郎」[Bananarama] 要緊得多)。從停車場可以俯視太平洋。海面沐浴著初冬的陽光閃著鈍鈍的光澤。其間有幾艘中型漁船正在作業。海灣那邊閃出不高的小島,再往前可以看見真鶴半島。時針指在一時四十五分。

我們下了車,朝建築物入口走去。建築物建成的時間似乎不很久,雖然整體上整潔漂亮,但終究是感覺不出多少個性的混凝土建築。僅以設計角度觀之,承擔這座建築物設計的建築師的想像力似乎不甚活躍。或者委託人考慮到建築物用途而要求儘可能設計得簡潔保守亦未可知。大體是正方形三層建築,均由直線構成。設計時大約只要有一根直尺即可。一樓部分多用玻璃,以期盡量給人以明朗印象。也有斜向探出的木結構大陽台,上面擺著一打左右躺椅。但由於季節已然入冬,即使在這晴得讓人心曠神怡的天氣,也沒看見有人出來日光浴。由玻璃牆——從地板直通天花板的玻璃牆圍著的自助餐廳這部分,可以看見幾個身影。五個或六個,似乎都是老年人。坐輪椅的也有兩人。至於在做什麼,看不明白。料想是在看掛在牆上的大電視屏幕。唯獨沒有人一起翻跟斗這點可以確認。

雨田從正門進去,同坐在接待台的年輕女性說著什麼。一頭烏黑秀髮的和顏悅色的圓臉女子。身穿藏青色西式制服,胸前別著名牌。兩人像是熟人,親切地談了好一會兒。我站在稍離開些的地方等兩人談完。大廳擺著碩大的花瓶,似乎是專家配置的爭妍鬥豔的插花烘托出華麗氛圍。交談告一段落後,雨田在桌上放的來訪登記簿上用圓珠筆寫上自己名字,覷一眼手錶,記入現在時刻。然後離開桌子走來我這裡。

「父親情況總算像是穩定下來了。」雨田仍雙手插在褲袋裡說道,「早上開始一直不停地咳嗽,呼吸困難,擔心直接導致肺炎,但稍前些時候平復下來,現在好像睡得正香。反正去房間看看吧!」

「我一起去也不礙事的?」

「還用說!」雨田道,「見見好了,不是專門為這個來的嗎?」

我和他一起乘電梯上到三樓。走廊也同樣簡潔而保守。裝飾嚴格控制在最低限度,只是走廊長長的白牆上勉強掛了幾幅油畫。哪一幅都是畫著海岸風光的風景畫。彷彿是同一畫家從各個角度畫的同一海岸各個部分的系列畫。固然不能說多麼夠檔次,但至少顏料用得淋漓盡致,何況其畫風對於極簡主義一邊倒的建築樣式給予可與之抗衡的寶貴一擊——我覺得不妨就此予以相應評價。地面鋪的是光滑的漆布,我的鞋底踩上去發出很氣派的「啾啾」聲響。一位坐著輪椅的小個頭白髮老年婦女由男護士推著朝這邊趕來。她大大睜著眼睛直視前方,和我們交相而過時也沒往這邊投以一瞥,彷彿決心看好前方空間一點飄浮的重要標記。

雨田具彥的房間是位於走廊盡頭的寬敞的單人間。門上掛著名牌,但沒寫名字。估計是為了保護隱私。不管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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