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流變隱喻篇 44、類似人之所以成為那個人的特徵那樣的東西

真理惠這天完全不開口。坐在往次那把簡樸的餐椅上當模特,像眺望遠處風景一樣目不轉睛看著我。餐椅比凳子低,於是她多少取仰視的姿勢。我也沒向她說什麼。一來想不起說什麼好,二來沒覺出有說什麼的必要。所以我不聲不響地在畫布上揮動畫筆。

我當然是想畫秋川真理惠的。但與此同時,其中又好像融入了我死去的妹妹(路)、曾經的妻(柚)的面影。並非刻意為之,只是自然融入。或許我是向秋川真理惠這個少女內側尋覓自己人生途中失卻的寶貴女性們的形象。至於那是否屬於健全行為,自己並不知曉。但我眼下只能採用如此畫法。也不是眼下。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從一開始就或多或少採用了這樣的畫法——讓畫中出現現實中無法求得的東西,將自己本身的秘密信號偷偷打入畫面深層,不讓別人看到。

不管怎樣,我只管面對畫布,幾乎毫不躊躇地描繪秋川真理惠的肖像。肖像穩紮穩打一步步走向完成。好比河流因地形而不時迂迴,或此起彼伏歇歇停停,但歸終不斷增加著流量朝河口、朝大海穩步推進。我能夠像感覺血液循環一樣在體內真切感覺出那種動向。

「過後來這裡玩可以的?」真理惠快到最後的時候小聲細氣地對我說。語尾誠然有斷定意味,但明顯是詢問——她問我過後來這裡玩可以嗎。

「來玩,順那條秘密通路來?」

「嗯。」

「可以是可以,大約幾點?」

「幾點還不知道。」

「天黑以後最好就別來了。夜晚山中不知會有什麼。」我說。

這一帶的黑暗中潛伏著形形色色莫名其妙的什麼。騎士團長、「長面人」、「白色斯巴魯男子」以及雨田具彥的生靈。還有我自身的可能作為性之分身的夢魔。甚至這個我,也能成為夜幕下不吉利的什麼。想到這裡,不由覺出些微寒氣。

「儘可能還亮時來。」真理惠說,「有事想跟老師說,兩人單獨地。」

「好的,等你。」

不久,正午鐘聲響了,我中斷繪畫作業。

秋川笙子照樣坐在沙發上專心看書。看樣子厚厚的小開本書已近尾聲。她摘下眼鏡,夾書籤把書合上,揚臉看我。

「作業正在進行。往下再請真理惠小姐來這裡一兩次,畫就大約完成了。」我對她說,「佔用了時間,感到很對不起。」

秋川笙子微微一笑。極有品位的微笑。「哪裡,那點兒事請別介意。真理惠似乎很開心當模特。我也盼望畫的完成,而且在這沙發上看書也非常好。所以這麼等著一點兒也不枯燥。對我來說,能外出一段時間也是一種心情轉換。」

我想問上星期日她和真理惠一起去免色家訪問時的印象。見得那座氣派的宅邸有何感想?對免色這個人懷有怎樣的印象?可是,既然她未主動提起話題,那麼我問這些似乎有違禮儀。

秋川笙子這天的衣著也同樣精心,完全不是一般人星期日早上去附近人家訪問的裝束。一道褶也沒有的駝絨半身裙,帶有大絲帶的高檔白色絲綢襯衫,深青灰色的外衣領口別著鑲寶石的金飾針。在我眼裡那寶石似乎是真正的鑽石。相對於手握豐田普銳斯方向盤,未免過於時尚的感覺也是有的。但這當然是瞎操心。豐田廣告負責人有可能持和我完全相反的見解。

秋川真理惠的衣服沒有變化。眼熟的棒球服,開洞洞的藍牛仔褲,那雙白色旅遊鞋比平時穿的鞋還要臟(後跟部分幾乎磨爛)。

臨走時真理惠在門廳那裡趁姑母沒注意悄悄朝我使了個眼色,傳達「過後見」這一唯獨兩人間的秘密信息。我報以輕輕的微笑。

送走秋川真理惠和秋川笙子後,我折回客廳在沙發上睡了一會兒午覺。沒有食慾,午飯免了。三十分鐘左右深沉而簡潔的午覺,沒有做夢。這對我是難能可貴的事。夢中不知自己會幹什麼這點讓我相當惶恐,而不知夢中自己會成為什麼就更加惶恐。

我以和這天的天氣同樣陰晦的七上八下的心情送走了星期日的午後。淡雲輕籠的安靜的一天,沒有風。讀一會兒書,聽一會兒音樂,做一會兒飯。可是不管做什麼都無法把心情好好攏在一起。彷彿一切都要半途而廢的午後。無奈之下,燒開洗澡水,長時間泡在浴缸中。我逐一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出場人物的冗長名字。包括基里洛夫在內想起了七個。不知何故,從高中生那時候開始,我就擅長記憶俄羅斯經典長篇小說出場人物的名字。或許該重讀一遍《群魔》了。我是自由的,時間綽綽有餘,又沒有特別要乾的事。正是讀俄羅斯經典長篇小說的絕好環境。

之後又考慮柚。懷孕七個月,估計是肚子的隆起已經多少醒目的時候了。我想像她的那種樣子。柚現在做什麼呢?考慮什麼呢?她幸福嗎?那種事我當然無由得知。

雨田政彥說的或許不錯。我或許應該像十九世紀俄羅斯知識分子那樣為了證明自己是自由人而干一兩樁傻事了。可是例如幹什麼呢?例如……悶在又黑又深的洞底一個小時什麼的?於是我陡然想起,實際干這個的,不正是免色嗎?他的一系列所作所為,也許不是傻事。然而無論怎麼看,無論說得多麼克制,都多少偏離常規。

秋川真理惠來到這裡,是下午四點多鐘。門鈴響了。開門一看,真理惠站在那裡。身體從門縫間滑一樣迅速進入裡邊,儼然一片雲絮。旋即疑心重重地四下環視。

「誰也沒有?」

「誰也沒有喲!」

「昨天有誰來了。」

那是詢問。「啊,朋友留宿了。」我說。

「男性朋友?」

「是的啊,男性朋友。可你怎麼知道有誰來了?」

「沒見過的黑車停在門前來著,四方箱子似的舊車。」

雨田稱為「瑞典飯盒」的老式沃爾沃。拉死掉的馴鹿估計足夠方便。

「你昨天也來這裡玩了?」

真理惠默默點頭。沒準她一有空兒就穿過「秘密通道」來看這房子情況。或者莫如說我來這裡之前這一帶就一直是她的遊樂場,說「獵場」怕也未嘗不可。而我只不過偶然搬來這裡罷了。這麼說,莫不是她也同曾經住在這裡的雨田具彥接觸過?遲早非問問不可。

我把真理惠領進客廳。讓她坐在沙發上,我在安樂椅弓身坐下。我問她要不要喝什麼,她說不要。

「大學時代的朋友來,住下了。」我說。

「要好的朋友?」

「我想是的。」我說,「對我來說,可能是唯一可稱為朋友的對象。」

他介紹的同事把我的妻睡了也好,他知道事實真相而不告訴我也好,由此導致離婚最近成立也好,都不至於在兩人關係上投下多大陰影——便是要好到這個程度。即使稱作朋友,也不會有辱真實。

「你有要好的朋友?」我問。

真理惠沒有回答問話。眉毛都沒動一下,一副充耳不聞的神氣。大概是不該問這個的。

「免色對老師不是要好的朋友。」真理惠對我說。雖然不帶問號,但那純屬詢問。她是在問:就是說免色先生不是對於我的要好的朋友?

我說:「上次也說了,對於免色先生這個人了解不多,沒有了解到能稱作朋友的地步。和免色先生說話是搬來這裡以後的事,而我住來這裡還不到半年。人和人要成為好朋友,是需要相應時間的。當然,免色先生是個極有意味的人。」

「極有意味?」

「怎麼說好呢,personality 和普通人多少有所不同,我覺得。較之多少,或許應說相當不同,不是那麼容易理解的。」

「Personality?」

「就是類似人之所以成為那個人的特徵那樣的東西。」

真理惠好一會兒定定看著我的眼睛。看樣子是在慎重選擇往下應當說出口的詞語。

「從那個人房子的陽台上,可以迎面看見我家的房子。」

我略一停頓應道:「是的吧!畢竟地形上處於正對面。不過從他家房子,也能差不多同樣看清我住的這座房子。不光是你家房子。」

「可是那個人在看我家。」

「在看?」

「倒是放在盒子里不讓人看見,他家陽台上放著像大雙筒望遠鏡那樣的東西,還帶三腳架。用那個,肯定能清楚看見我家的情形。」

這個少女發現了那個,我想。注意力厲害,觀察力敏銳,關鍵東西不看漏。

「就是說,免色先生用那架雙筒望遠鏡觀察你家來著?」

真理惠痛快地點了下頭。

我大大吸了口氣,吐出。而後說道:「可那終究是你的推測吧?只是陽台上放著高性能雙筒望遠鏡這一點,恐怕並不能說明他在窺看你家。或者看星星看月亮也說不定。」

真理惠視線沒有猶疑。她說:「我有一種自己被看的直覺,有一段時間了。但誰從哪裡看並不明白,但現在明白了。看的一定是那個人。」

我再次緩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