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流變隱喻篇 35、那個場所保持原樣就好了

我邁著徐緩的步子走向門廳。按響門鈴是誰全然判斷不出。假如有車停在門前,理應聽見聲響。雖說餐廳位置偏里,但夜晚十分安靜,倘有車來,引擎聲、車輪聲必然傳來耳畔。即使是誇耀低噪混合動力引擎的豐田普銳斯。然而那樣的聲響一無所聞。

基本不會有太陽落山後不開車而一步步爬上長長坡路的好事者。路很暗,幾乎沒有照明。人的動靜也沒有。房子孤零零建在獨山頂上,附近沒有可稱為鄰人的人。

說不定是騎士團長。但無論怎麼想都不至於是他。他現在已經能夠隨時隨便進入這裡,根本不會特意按門鈴。

我也沒確認來人是誰就拉掉門鎖開門。秋川真理惠站在那裡。打扮和白天完全一樣,只是現在在遊艇夾克外面披了件薄些的藏青色羽絨服。日落後畢竟這一帶溫度驟然下降。還戴一頂棒球帽(何苦非克里夫蘭印第安人隊 不可呢?),右手拿一個大手電筒。

「進去可以?」她問。沒說「晚上好」,沒說「抱歉突然來訪」。

「可以可以,當然。」我說。更多的什麼也說不來。我腦袋裡的抽屜好像沒有完全關好,里端仍塞著毛線團。

我把她領進餐廳。

「正吃飯。最後吃完可以的?」

她默默點頭。社交性那一啰啰嗦嗦的概念,不存在於這個少女的腦海。

「喝茶?」我問。

她仍然默默點頭。隨即脫去羽絨服,摘掉棒球帽,整理一下頭髮。我用水壺燒開水,把綠茶倒進茶壺。反正我也正要喝茶。

秋川真理惠胳膊拄在餐桌上,像看什麼稀奇罕物似的看著我吃糟腌鰤魚、喝味噌湯、吃米飯,簡直就像在森林散步當中碰見巨蟒吞食熊洞里的熊仔場面而坐在附近石頭上觀看。

「糟腌鰤魚是我自己做的。」為了填補繼續加深的沉默我解釋說,「這樣一來,能放的時間就長了。」

她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我的話是否進入耳朵都不確定。

「伊曼紐爾·康德 是有著極為井然有序生活習慣的人。街上的人幾乎看著他散步的身影來對手錶時間。」我試著說。

當然是沒有意義的發言。我只是想看秋川真理惠對沒有意義的發言有何反應,看我的話是否切實傳入她的耳朵。但她仍完全無動於衷。周圍沉默更沉了。伊曼紐爾·康德天天準時從哥尼斯堡 一條街默默散步到另一條街。他人生最後一句話是「此即足矣(Es ist gut)」。這樣的人生也是有的。

吃完飯,我把用過的餐具拿去洗碗槽。然後泡茶,拿兩個茶杯折回餐桌。秋川真理惠坐在餐桌前一動不動注視我的一個個動作,以驗證文獻細瑣腳註的歷史學家般慎之又慎的眼神。

「不是坐車來的吧?」我問。

「走路來的。」秋川真理惠總算開口了。

「從你家一個人走來這裡?」

「是。」

我默然等對方說下去。秋川真理惠也默然。隔著餐廳桌子,沉默在兩人之間持續了好一陣子。但在維持沉默上面,我決不會有什麼為難。畢竟一直獨自在山尖上生活。

「有秘密通道。」真理惠後來說道,「開車來路程相當長,但從那裡鑽近得很。」

「可這一帶我也沒少散步,沒見過那樣的通道。」

「找的方法不對。」少女說得乾脆,「一般走一般找,找不到通道。藏得很妙。」

「你藏的吧?」

她點頭:「我出生後不久就來了這裡,在這裡長大的。從小整座山就是我的遊樂場,這一帶哪個角落都知道。」

「那條通道巧妙地藏了起來?」

她再次大大點頭。

「你從那條通道走來這裡。」

「是。」

我嘆了口氣。「飯吃了?」

「剛吃過。」

「吃的什麼?」

「姑母做飯不怎麼做得來。」少女說。固然不成為對我的問話的回答,但我沒再問下去。想必自己剛才吃的什麼都不樂意想起。

「那麼你姑母知道你一個人來這裡?」

真理惠對此沒有回答,嘴唇緊閉成一條直線。所以我決定由自己回答:「當然不知道。地道的大人不會讓一個十三歲女孩天黑以後獨自在山裡轉來轉去。是那樣的吧?」

又一陣子沉默。

「有秘密通道她也不知道。」

真理惠左右搖了幾下頭,意思是說姑母不知道通道的事。

「除了你沒人知道那條通道。」

真理惠上下點了幾下頭。

「不管怎樣,」我說,「從你家所在的方位看,走出通道後,肯定是穿過有一座舊的小廟的雜木林來這裡的,是吧?」

真理惠點頭:「小廟完全知道。前些日子使用大機械挖廟後石堆的事也知道。」

「你看現場了?」

真理惠搖頭:「挖的時候沒看,那天上學了。看的時候地面全是機械痕迹。為什麼做那種事?」

「情況複雜。」

「什麼情況?」

「從頭說明起來,要很長時間。」我說,我沒有說明。如果可能,我不想把免色參與其中的事告訴她。

「那裡是不應該那樣開挖的。」真理惠唐突地來了一句。

「為什麼那麼認為?」

她做出彷彿聳聳肩的動作。「那個場所保持原樣不動就好了。大家都那麼做。」

「大家都那麼做?」

「很長時間裡那裡一直就那樣不動。」

或許果如這位少女所說,我想。或許不該動手捅那個場所。或許以前大家都是那麼做的。可是事到現在再說那個也晚了。石堆已經被挪開,洞已經被打開,騎士團長已經被放開。

「拿開蓋在洞口的蓋子的沒準是你吧?」我問真理惠,「看完洞又蓋回蓋子,鎮石也按原樣壓在上面——不是那樣的?」

真理惠揚起臉直直地看我,似乎說你怎麼知道的。

「蓋子上石頭的排列方式多少有所不同。視覺性記憶力我一向出類拔萃,一點點差異也一目了然。」

「嗬!」她似乎由衷佩服。

「可打開蓋子洞里也是空的,除了黑暗和潮濕的空氣什麼也沒有。是吧?」

「豎著一架梯子。」

「下到洞里了?」

真理惠斷然搖頭,彷彿說何至於做那種事。

「那麼,」我說,「今晚這個時刻你是有什麼事才來這裡的吧?還是純屬社交性訪問?」

「社交性訪問?」

「偶爾來到這附近,順便進來寒暄什麼的?」

她就此想了想,而後輕輕搖頭:「也不是社交性訪問。」

「那麼是哪一種類訪問呢?」我說,「當然你來我家玩,作為我也是高興的。不過,要是事後給你姑母和父親知道了,說不定會招致微妙的誤解。」

「什麼誤解?」

「世上有所有種類的誤解。」我說,「遠遠超出我們想像的那樣的誤解也是有的。弄不好,不再允許以你為模特畫畫都有可能。作為我,那可是非常傷腦筋的。對你也怕是傷腦筋的吧?」

「姑母不會知道。」真理惠斬釘截鐵,「晚飯後我回自己房間,姑母再不到我房間來——這麼商定好了的。所以偷偷從窗口鑽出去,誰都不會知道,一次都沒暴露。」

「以前就常在夜間山裡走來走去?」

真理惠點頭。

「一個人在夜晚的山裡不害怕?」

「此外有更害怕的事。」

「舉例說?」

真理惠僅僅做了個微微聳肩動作,沒有應答。

我問道:「姑母倒也罷了,父親怎麼辦?」

「還沒回家。」

「星期日也?」

真理惠不回答。看樣子想盡量不談及父親。

她說:「反正老師不用擔心,誰也不知道我一個人外出。就算知道了,也決不提老師名字。」

「那好,不再擔心。」我說,「可是,今晚為什麼特意到我家來呢?」

「跟老師有事。」

「什麼事?」

秋川真理惠拿起茶杯,靜靜喝了口熱綠茶。而後以銳利的目光四下掃了一圈,彷彿確認此外有沒有人在聽。不用說,周圍除了我們別無他人——如果騎士團長不回來在哪裡側耳傾聽的話。我也環視四周,但沒見到騎士團長的形影。話雖這麼說,倘騎士團長不形體化,誰的眼睛都看不見他。

「今天中午來這裡的老師的那位朋友,」她說,「一頭漂亮白髮的人,什麼名字來著?有點兒稀罕的名字……」

「免色。」

「對,免色。」

「他不是我的朋友,只是前不久結識的人。」

「是也好不是也好。」

「那、免色先生怎麼了?」

她眯細眼睛看我。而後多少壓低嗓音說:「那個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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