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顯形理念篇 23、大家真的都在這個世界上

我十三歲妹妹十歲那年的暑假,我們兩人單獨去山梨旅行。舅舅在山梨一所大學的研究所工作,去他那裡玩。那是第一次沒有大人陪伴的旅行。當時妹妹身體情況比較正常,父母准許我們單獨出行。

舅舅還年輕,獨身(至今仍獨身)。記得當時剛到三十歲。他研究(至今仍研究)遺傳因子。沉默寡言,多少有遺世獨立的地方。但為人坦誠,性格直率。而且是熱心的讀書家,所知事情五花八門包羅萬象。尤其喜歡在山裡行走,所以在山梨的大學覓得教職。我們兩個都很喜歡這個舅舅。

妹妹和我扛著背囊從新宿站坐上松本方向的快車,在甲府下車。舅舅來甲府站接我們。舅舅個子高得離譜,即使在人多擁擠的車站也能一眼找到他。舅舅和朋友在甲府市內合租一座小型獨門獨院的房子。但因合租者當時去海外了,我們因此得到單獨房間。我們在那座房子住了一個星期,每天都和舅舅一起在附近山上轉來轉去。舅舅告訴我們許許多多花名蟲名,成了我們那個夏天最美好的記憶。

一天,我們稍微走遠些去看了富士山的風洞。那是富士山周圍無數風洞中的一個,規模也說得過去。舅舅講了風洞是如何形成的。洞由玄武岩構成,在洞中也幾乎聽不到回聲。即使夏天氣溫也不升高,所以往昔人們就把冬季切割的冰塊放在洞里保存。人們一般把大小能進去人的洞稱為「風洞」,把人不能進入的小洞稱為「風穴」,如此區分開來。總之舅舅是個無所不知的人。

那個風洞要付入洞費才能進入。舅舅沒進。一來以前進過幾次,二來個子高的舅舅因洞頂太低而很快腰痛。舅舅說洞里沒多大危險,只你倆進去就行,我在洞口看書等著。我們在洞口分別接過工作人員遞給的手電筒,戴上黃色塑料安全帽。雖然洞頂有電燈,但光線很暗。越往裡走洞頂越低,高個子舅舅敬而遠之也情有可原。

我和妹妹用手電筒一邊照著腳下一邊往裡走。儘管時值盛夏,洞裡邊卻涼瓦瓦的。外面氣溫高達三十二度,而裡面氣溫十度也不到。我們穿上按舅舅的建議帶來的厚些的衝鋒衣。妹妹緊緊握著我的手。不知是尋求我的保護,還是想反過來保護我。雖然不知是哪個(也許僅僅是不想兩相分開),但在洞內時間裡那隻溫暖的小手始終在我的手中。那時除了我們,遊客只有一對中年夫婦。不過他們很快就出去了,只剩下我們兩人。

妹妹名字叫小徑,但家人都叫她「小路」。朋友們或叫她「路」或叫她「阿路」。正式稱為「小徑」的,據我所知,一個人也沒有。她是個苗苗條條的小個頭少女。頭髮烏黑,一瀉而下,在脖頸上端剪得整整齊齊。同臉盤相比,眼睛分外大(眸子也大),以致看起來像小精靈。那天她的穿著是白T恤、淺色牛仔褲、粉紅色運動鞋。

在洞里走了一陣子,妹妹在稍微偏離正常路線的地方發現了一個小橫洞——像要藏在岩石後面似的悄然敞開洞口。她似乎對那個洞的形態發生了極大興趣,對我說:「噯,那個、不像愛麗絲的洞似的?」

她是路易斯·卡羅爾的《愛麗絲漫遊奇境》狂熱的粉絲。為了她我不知把那本書看了多少遍。至少應看了一百遍。雖然她從小認字就多,但喜歡我出聲念給她聽。儘管故事情節早就該耳熟能詳,而妹妹的心情卻每念一次就激動一次。她尤其喜歡「龍蝦舞」部分。我至今仍記得滾瓜爛熟。

「白兔好像沒有的。」我說。

「就看一眼。」她說。

「當心!」

那的確是個狹窄的小洞(按舅舅的定義,接近「風穴」),但小個頭妹妹還是毫不費力地鑽了進去。上半身鑽入洞中,僅膝蓋往下都分露在外面。她似乎用手裡的手電筒往洞的深處探照。而後慢慢後退,退出洞口。

「裡面還有很深很深。」妹妹報告,「一下子往下折了下去,就像愛麗絲的兔子洞。真想往裡頭看一眼啊!」

「不成,那怎麼成!太危險了!」我說。

「不怕的。我小,容易鑽過去。」

這麼說著,妹妹脫去衝鋒衣,只穿白T恤,連同安全帽一起遞給我。還沒等我的抗議說出口,就拿起手電筒「吐嚕嚕」靈巧地鑽了進去,轉眼之間就沒了形影。

過去好長時間妹妹也沒從洞口出來。什麼聲音也沒聽見。

「路,」我向洞里招呼,「路,不要緊嗎?」

沒有迴音。我的聲音沒有迴響,馬上被黑暗吞噬進去。我漸漸不安起來。妹妹也許卡在狹小的洞中前後動彈不得。或者在洞穴深處有什麼病發作了暈過去也有可能。假如事情成了那樣子,我也沒辦法救她出來。各種不幸的可能性在我腦袋來來去去。周圍的黑暗一步緊似一步把我死死勒住。

假如妹妹就這樣在洞里失蹤了再不返回這個世界,我該對父母怎麼解釋呢?要不要去叫在洞口等待的舅舅呢?還是就這樣留在這裡靜等妹妹出來呢?我彎下身子朝小洞里窺看。但手電筒的光照不到洞的深處。一來洞小,二來裡面的黑暗是壓倒一切的。

「路!」我再次招呼道。沒有迴音。「路!」我加大音量。還是沒有迴音。我感到凍徹骨髓般的寒冷。說不定我在這裡永遠失去妹妹。妹妹沒準被吸進愛麗絲洞去直接消失,消失在有假海龜、柴郡貓、撲克牌女王的世界裡,消失在現實世界的邏輯全然講不通的世界裡。無論如何我們不該來這種地方。

但不久妹妹回來了。她不是像剛才那樣後退,而是腦袋先出來的。黑髮首先冒出洞口,接著出來的是肩和胳膊,繼而腰拖了出來,最後是粉紅色運動鞋。她一聲不吭地站在我跟前,身體伸得筆直,緩緩呼了一大口氣,用手拍去牛仔褲沾的土。

我的心臟仍劇烈跳動。我伸出手,理一下妹妹亂了的頭髮。雖說在洞內微弱的照明下看不清楚,但她的白色T恤上還是像沾了沙土、灰塵等種種東西。我為她披上衝鋒衣,把放在我這裡的黃色安全帽還給她。

「以為你不回來了呢!」我摩挲著妹妹的身體說。

「擔心了?」

「非常非常!」

她再次緊緊抓住我的手,以興奮的語聲說:「拚命鑽過細洞,裡面一下子低了。下去一看,像是個小屋子似的。屋子是圓形的,圓得像個球。房頂圓圓的,牆圓圓,地上也圓圓的。而且,那裡非常非常安靜,那麼靜靜的地方我想全世界哪裡都找不到。簡直就像深深深深的海底、海底的海底。關掉手電筒,漆黑漆黑。但不害怕,也不孤單。那個屋子么,是只讓我一個人進去的特殊場所。那裡是為我準備的屋子。誰都不能來,哥哥也不能進。」

「我太大了。」

妹妹大大點了下頭:「嗯,要進那個洞,哥哥是太大了。對了,那個場所最厲害的,是黑得再也不能更黑了。關掉手電筒,黑暗就好像能直接抓在手裡似的——就是那麼黑。而且,一個人待在那黑暗裡,覺得自己的身體就要慢慢分解消失不見。可畢竟太黑暗了,自己是看不見的。身體還有沒有了都不知道。不過么,就算身體整個兒消失了,我也會好好剩在那裡。就像柴郡貓消失了也有笑容剩下來。奇怪得不得了吧?可是待在那裡,就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真想一直待下去,但想到哥哥擔心,就出來了。」

「出去吧!」我說。妹妹興奮得有可能就那麼一直說個沒完沒了,必須在哪裡制止才行。「待在這裡,呼吸都好像困難了。」

「不要緊?」妹妹擔心地問。

「不要緊。只是想出去。」

我們手拉手往洞口走去。

「噯,哥,」妹妹邊走邊小聲——以免被誰聽見(其實誰也沒有)對我說,「知道?愛麗絲真的有喲!不騙你,真有。三月兔也好海象也好柴郡貓也好撲克牌士兵也好,全都在這個世界上。」

「或許真有。」我說。

我們走出風洞,返回明亮的現實世界。記得那是天空濛一層薄雲的午後,可陽光仍那般炫目耀眼。蟬聲像颶風一樣劈頭蓋臉。舅舅坐在入口附近長凳上一個人悶頭看書。看見我們,他好看地一笑,站起身來。

兩年後妹妹死了。被裝進小棺材裡燒了。那時我十五歲,妹妹十二歲了。她被火化當中,我離開大家一個人坐在火葬場院子長凳上,回想風洞里發生的事——在小橫洞前靜等妹妹出來的時間的重量,當時包攏我的黑暗的密度,冷徹骨髓的寒氣,首先從洞口出現的她的黑髮和緩緩露出的肩,以及她的白色T恤沾的種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那時我想,妹妹兩年後被醫院醫師正式宣布死亡前可能就已經在那風洞深處被奪走了性命。那時我這樣思忖,或者莫如說幾乎深信不疑。我把在洞穴深處失去、已然離開人世的她誤認為仍活著的她而讓她乘坐電氣列車領回了東京,緊緊手拉著手。並且作為兄妹一起度過了往下兩年時間。但歸根結底,那不過是虛幻的兩年緩期罷了。兩年後,死恐怕從那橫洞爬了出來,來將妹妹的魂領回。就像出借的東西到了規定返還時間借主前來取走。

不管怎樣,妹妹在那風洞中就像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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