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顯形理念篇 21、雖然小,但砍下去肯定出血

我在床上直挺挺坐起,在半夜黑暗中屏息斂氣細聽鈴聲。聲音到底從哪裡傳來的呢?鈴聲較以前更大、更清晰。毫無疑問。而且,傳來的方向也和以前不同。

鈴是在這座房子里響的,我這樣判斷。只能如此認為。繼而,我在前後混亂的記憶中想起鈴幾天前就放在畫室板架上沒動——是我在開洞發現鈴之後親手放在板架上的。

鈴聲從畫室中傳來。

沒有懷疑的餘地。

可是如何是好呢?我腦袋亂作一團。恐懼感當然是有的。在這個家中、在這個屋檐下,莫名其妙的事正在發生。時值深更半夜,場所是在孤立無援的山間,而且我徹底孑然一身。不可能不感到恐懼。但事後細想,在那一時刻,腦袋混亂要或多或少超過恐懼心理。人的腦袋想必天生是那樣的東西——為了消除或減輕強烈的恐懼和痛苦而徹底動員現有的情感和感覺,如同在火災現場為了裝水而拿出大凡所有的容器。

我最大限度梳理腦袋,盤算自己姑且應採取的方法。繼續蒙頭大睡也是個選項,即雨田政彥所說的做法:反正不同莫名其妙的東西打交道。關掉思考開關,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但問題在於,入睡根本無從談起。就算蒙上棉被塞住耳朵,就算關掉思考開關,對如此真切傳來的鈴聲充耳不聞也不可能。畢竟是在這個家中響的。

鈴一如既往時斷時續。搖響幾次,間隔片刻靜默,再搖響幾次。間隔的靜默並不一致,每次都或長一些或短一些。這種參差不齊,奇異地給人以人情味之感。鈴不是自動響的,也不是使用什麼機關弄響的。而是有人拿在手裡搖動。其中可能含帶某種信號。

既然不能繼續逃避,那麼只能斷然調查真相。長此以往,我的睡眠勢必分崩離析,正常生活也化為烏有。索性主動出擊,看畫室里發生什麼好了!其中也有氣惱在起作用(我何苦非有如此遭遇不可?)此外不用說,些許好奇心也是有的。這裡究竟在發生什麼,我要親眼看個究竟!

我翻身下床,在睡衣外披了件對襟毛衣,拿起手電筒走去門廳。在門廳,我把雨田具彥留在傘筒里的深色橡木手杖拿在右手。結結實實沉甸甸的手杖。很難認為這種東西有什麼現實用處,但同空手相比,還是手拿什麼心裡踏實。畢竟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不言而喻,我心驚膽戰。光著腳走,但腳心幾乎沒有感覺。四肢僵挺,每動一下都好像聽得見所有骨頭吱呀作響。家中恐怕有誰進來,並且在搖鈴。估計和井底搖鈴的是同一人。他是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我揣度不出。木乃伊?萬一我走進畫室目睹木乃伊——膚色像牛肉乾似的乾癟癟的男子——正在搖鈴,到底如何應對才好呢?揮起雨田具彥的手杖朝木乃伊狠砸下去不成?

何至於!我想。那種事做不來。木乃伊恐是即身佛,和殭屍不同。

那麼,究竟如何是好呢?我的困惑仍在繼續。或者莫如說已經變本加厲。如果不能採取某種有效手段,往下莫非要一直同木乃伊在這個家中生活下去不成?每晚這一時刻都不得不聽這鈴聲不成?

我驀然想到免色。從根本上說是因為他多此一舉才形成這種麻煩事態的。因為他帶來重型機械挪走石堆打開神秘洞穴,所以結果上才有來歷不明的東西連同那個鈴進入這個家中的。我考慮是不是給免色打電話。即使這種時刻,大概他也會開著捷豹馬上跑來。但歸終轉念作罷。沒有等待免色準備趕來的工夫。我此時此刻必須做點什麼。那是必須以我的責任做的事。

我毅然決然把腳踏進客廳,打開房間燈。開燈以後鈴聲也照樣響個不停。聲音毫無疑問是從通往畫室的門的對面一側傳來的。我右手再次緊緊握住手杖,躡手躡腳穿過寬敞的客廳,把手搭在通向畫室的門扇拉手上。然後大大做了個深呼吸,決心旋轉門拉手。與我開門的同時,鈴聲就好像正等待這一時刻似的戛然而止,深沉的靜默隨之降臨。

畫室一團漆黑,一無所見。我把手伸往左側牆壁,摸索著按下照明開關。天花板有吊燈,房間一下子大放光明。我雙腿叉開站在門口,以便隨時做出反應。右手握著手杖,迅速環視房間。由於過於緊張,喉嚨渴得冒煙,唾液都幾乎咽不下去。

畫室里誰也沒有。沒有搖鈴的乾癟癟的木乃伊。誰的形影也沒有。房間正中孤零零立著一個畫架,上面支著畫布。畫架前有個三腿舊木凳。別無其他。畫室空無一人,蟲聲一無所聞,風也沒有,窗口拉著白色窗帘。一切近乎異常地靜悄悄無聲無息。我感覺得出,握手杖的右手由於緊張而微微顫抖。手杖尖隨著顫抖而觸動地板,「咯咯噔噔」發出不規則的乾澀聲響。

鈴依然放在板架上。我近前細細打量這鈴。沒拿在手裡,哪裡也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位置仍是我昨天上午拿起又放回板架的位置,沒有改變的痕迹。

我坐在畫架前的圓木凳上,再次三百六十度環視房間。慎之又慎,不放過任何邊邊角角。還是誰也沒有。平日熟悉的畫室場景。畫布的畫也是我畫開頭的樣子:《白色斯巴魯男子》草圖。

我把視線投向板架上的鬧鐘,恰是後半夜兩點。因鈴聲醒來記得是一點三十五分,即過去了二十五分鐘左右。但我身上沒有過去那麼多時間的感覺,覺得也就五六分鐘。時間感覺出了問題,或者時間流程出了問題。非此即彼。

我氣餒地從凳上下來,關掉畫室的燈,出來關門。站在門前細聽片刻,鈴聲再也聽不見了。所有聲音都聽不見。聽見的只有靜默。聽見靜默——這不是語言遊戲。在孤立的山頭上,靜默也是有聲音的。我站在通向畫室的門前,側耳聽那聲音,聽了好一會兒。

這時,我倏然覺察客廳沙發上有個陌生物。或靠墊或偶人,大小也就那個程度。但記憶中不曾把那樣的東西放在那裡。凝神細看,原來既不是靠墊也不是偶人,是活著的小人兒。身高約有六十厘米吧。小人兒身穿奇妙的白色衣服,身體一下下動來動去,就好像衣服還沒有完全適應身體,感覺特不舒服。衣服有印象。古式傳統衣裳。日本古代身居高位的人穿的那種衣服。不但衣服,人的長相也似曾相識。

騎士團長!

我的身體冷徹骨髓。就好像有拳頭大小的冰塊順著脊背一點一點向上爬。雨田具彥那幅《刺殺騎士團長》畫中畫的「騎士團長」坐在我家——正確說來是雨田具彥的家——客廳沙發上,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小人兒和畫上的完全同樣裝束、同樣相貌,儼然從畫中直接走下來的。

那幅畫現在哪裡?我努力回想。噢,畫當然在客用卧室。我怕來訪的人瞧見了可能有麻煩,就用褐色牛皮紙包好藏在了那裡。假如此人是從那幅畫中走下來的,那麼那幅畫到底怎麼樣了呢?唯獨騎士團長形象從畫面消失了不成?

但是,畫上畫的人物從畫中下來是可能的嗎?當然不可能,不可能有的事。這點不言而喻。無論誰怎麼看……

我在那裡佇立不動,全無邏輯可言。我一邊不著邊際地左思右想,一邊凝視坐在沙發上的騎士團長。時間彷彿一時停滯不前。時間似乎在那裡走來走去,靜等我腦袋恢複正常。總之我再也不能從那奇形怪狀的——只能認為來自異界的——人物身上移開眼睛了。騎士團長也從沙發上目不轉睛地向上看我。我欲言無語一味沉默。想必是因為實在過於吃驚了。除了定定目視他、微微張口靜靜呼吸以外,我一無所能。

騎士團長同樣沒從我身上移開視線,也沒作聲。嘴唇閉成一條直線。同時把短腿筆直地拋在沙發上。雖然背靠在沙發背上,但腦袋還沒夠到沙發背頂端。腳上穿著形狀奇特的小鞋。鞋似乎是用黑色皮革做的,前端尖尖上翹。腰上帶一把柄有飾紋的長劍。雖說是長劍,但因尺寸合於身體,因此從實際大小而言接近短刀。但那當然能成為兇器,如果那是真正的劍的話。

「啊,是真正的劍!」騎士團長彷彿讀懂我的心思。同身體之小相比,聲音分外響亮。「雖然小,但砍下去肯定出血。」

然而我還在沉默。話語出不來。最先想到的是此人居然會說話。接著想的是此人說話方式相當不可思議。那是「普通人一般不至於這麼說話」那類說話方式。可細想之下,從畫上直接下來的身高六十厘米的騎士團長原本就不是「普通人」。所以,他用怎樣的說話方式都不足為奇。

「在雨田具彥的《騎士團長》裡邊,我被劍刺進胸口,目不忍視地奄奄一息。」騎士團長說,「這一如諸君所知。但是,現在的我無有 傷口。喏,無有吧?拖拖拉拉流著血到處走,對於我也多少是個麻煩,對諸君想必也傷腦筋。地毯和傢具被血弄髒不好辦吧?所以,現實性姑且束之高閣,刺傷省之略之。從《刺殺騎士團長》中省略『刺殺』的,就是這個我。倘若需要稱呼名字,稱作騎士團長並不礙事。」

儘管騎士團長說話方式奇妙,但說話本身似乎決不外行。莫如說反倒可能有些饒舌。而我依然一言不發。現實與非現實尚未在我身上順利達成妥協。

「差不多該把手杖放下了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